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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 千牛何煜耀

小说:七寸:江湖夜雨十年灯作者:花殣字数:0更新时间 : 2019-05-23 00:41:38
柳寻对安涛道:“近日来,你的护庄刀法练得如何了?”

        安涛正色道:“尚可,——谨慎恭谨,日日练习,不敢怠惰,不会给师父丢脸。”

        我无声一哂。做师父的能不知道弟子的水平?这是把我当从未染过江湖风尘的门外汉糊弄呢。

        华音大概也觉得敷衍得有点过了,忙插话道:“既然如此,可否请安少侠一展身手,也好成全我二人,一饱眼福?”

        安涛向柳寻使了个问询的眼色儿,见柳寻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这才有点不情愿地应下。

        我倒也理解。昔日的小梁源对外人就是这么个态度。

        冷冷淡淡,爱答不理。

        我们立于校场门口竹篱外一株合抱粗的古柳的阴影下,看安涛纵身反至校场上,自武器架上挑出乌柄苗刀一把。刀鞘通体乌黑,唯有顶端包了半寸宽的银,颇有古韵。

        安涛于柳阴外立定,右手拔刀,左手虚握成爪。

        苗刀本就修长凌厉,其形似剑,其法如枪。青衣少年脚步翩然,身形轻灵,左手五指开合缠裹,右手五尺青锋翩飞流转,在灼灼烈日下熠熠生辉。

        虽说是半被迫的表演,他依然很认真。

        华音低声解释:“此乃柳下庄护庄刀法。浅显易学,招式简单,但架势唬人,威力不小,也不挑人,是柳下庄所有弟子都要学习的入门刀法。”见我面带疑惑,又道,“向来柳下庄对外成套成套地展示的功法,只有这一套。”

        难怪这么轻易便教我瞧了去,也不怕偷师,原来早就示于人前了。

        我再次看向安涛的刀锋。

        不愧是柳下庄庄主亲手指定的人,安涛用刀果然极好。刀风过处,木叶纷飞。辗转连击,疾速凌历,身摧刀往,势如破竹,步法急速灵活,落刀大开大合,起承转合自然流畅,较之我这个半吊子要胜过许多。

        他在柳下庄应该是非常突出的吧——就像我还在归云苑的时候,十九师兄梁源便是各方面都出类拔萃。

        华音边看边叫好,我却有几分心惊胆战。

        太相像了,真的太相像了——

        跟古剑飞的剑法太像了。

        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当然,与之相似的不是古剑飞常用的那一套——他原本常用的那一套已经改成了剑法,也没法比较就是了。

        古剑飞蛰居匡山期间,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匪无痕剑,偏安一山、性情豁达,且与百草公子葛灵拜了把子,所以也没人非要与他交恶不可;但他作为飞云刀,便是实打实的皇家鹰犬,而皇家的仇人遍布九州十三郡,江湖庙堂上都有人想要他的命。

        但凡有人发现,晴县的一介小小土匪常用的剑法,与名震天下的柳下庄护庄刀法相像,哪怕只要有五分,当年那些人马上就会抓着痕迹咬得死紧,那些匆促间被人以鲜血和尸体重重掩埋的事情马上就会被翻得连底儿都不剩。

        那些名门大派,或许门下子弟习武不精、私德不修,但数代长老多年经营,耳目眼线总是不缺的。就像官家富户后花园里养着的耷耳朵花点子西洋犬,打不过猫,咬不过雀,整日里趴在仕女们的石榴洒金裙裾上,除了解闷儿外毫无用处,却还是占着个位置;平日里没骨头似的懒懒散散,一闻到肉味儿,跑得比红眼睛兔子还快。

        古剑飞能平平安安地蜷在匡山上躲这么多年,一方面是先前“飞云”身份敏感,少有人知——或许他在匡山的时候还易了容,毕竟依静空所言,古剑飞曾经对外的形象是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潦倒书生,该是白净细嫩、文弱纤细的,不可能是匡山上粗糙黝黑的武士模样;另一方面,便是他几乎全盘舍弃了过去的习惯,离庙堂而入江湖,落草山中,弃刀用剑。

        连左手都不用了,先前的刀法自然也不能用了。

        ——与之相似的那一套刀法,是我还在匡山上摘花弄草的时候,古剑飞手把手教给我的。

        当时他才发现我在归云苑打下的的武功底子,便送了我一对乌金錾银苗刀,说是让我防身。

        那时我年纪尚幼,喜欢花哨。抽刀一看,一道不过并指宽的流云牡丹纹并列横贯刀身,蜷曲蜿蜒,连通作血槽用,当即便爱不释手。

        当时只觉那刀与寻常苗刀不同。要知道,苗刀可是向来长得能戳脸,这两柄却连刃带柄堪堪五尺。现在想来,这该是柳下庄特有的刀了。

        那两柄刀到现在还在我包袱里,寻常不肯拿出来用。

        一是不舍,生怕一不留神用坏了;二,是实在用不惯。

        我自小跟着师父,师父作为武林泰斗,自是百般兵器皆有涉猎,闲的时候也玩过刀。

        但当时跟在后面学的刀是雁翎刀,偶尔也玩玩子母刀,都是三尺长短,劈劈砍砍。要我如枪似剑一样的用刀来刺,还不如直接用剑。

        好歹当年我也是归云苑的优秀弟子,随着师门众人一起主攻长剑近十年,用起剑来比用刀顺手多了。

        现在看来,幸好没有随身带着那两柄刀。若是被认出来,那可就尴尬了。

        刀风牵起的几片柳叶掠过我面颊。我眯眼细看,纵然再相像,终究是不同的。古剑飞的刀风扬起的叶子多是支离破碎,绝不会这般完整。

        安涛的刀法是正宗的柳下庄的护庄刀法,规规矩矩,干净利落;而古剑飞教给我的应该经过他的改编,相对来说杀伤力更大,招招夺命,带着点杀手与死士特有的孤注一掷,却又很有几分缱绻的味道在里面。

        “方才见葛公子留意,想来是觉得小徒所用之刀颇奇。此刀名曰千牛刀,因太过凌厉犯杀孽,易引人入煞,故而少有人用。敝庄祖传刀法疾缓相间,招式和如山间泉水、天外流云,刀势猛如疾风掠谷、天光破云,取二者相调和,以柔克刚,是以不至于煞气缠身。”

        祖传?看来还是我想少了。

        说到“千牛”之名,还有一段故事。

        父亲尚在时曾与我提及过“千牛卫”。这支直属于天子的近卫古而有之,在前朝本来是南衙十六卫之末,分左右千牛卫,专责掌执御刀宿卫侍从。

        彼时千牛卫在禁卫军中地位极低,南衙前十二卫皆遥领全国府兵,唯有左右千牛卫与左右监门卫仅负责警卫;而北衙地位向来高于南衙,是天子的私人“募兵”,执掌之人皆是帝王亲信,甚至有专门的北门屯营,其中羽林军更是直属天子,除在位君王外无人可调遣,包括太子。

        南北二衙分立,本是为了互相牵制,上下颉颃。然而前朝末年,北衙独大,南衙几乎成为虚衔,千牛卫之职亦为北衙羽林军所代。

        其实这是有点儿忘本的。千牛之名源于千牛刀,本是取自《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一典,取“锐利可斩千牛”之意,古籍有载“其身长如荻苇,其刃寒于霜雪”。古时著名铁匠公冶子“为襄王铸,取龙骨之铜精、淇水之铁英,三年乃成”,襄王极为喜爱,随身携带,且毁去模具,精致模仿。因此,千牛刀初时本是专属帝王随身携带的防身御刀。

        不料百年离乱,战火连绵,群雄迭起,天威淡薄,有那乱臣贼子便“怀独大之心,有邪佚之志,为危反之行”,权倾朝野,指鹿为马,乃至挟幼帝以乱朝纲,兄弟亲族南面称孤,日坐陛下夜宿龙床,无所不为,罄竹难书。

        有那大胆的文臣私用朱笔,自然也有那大胆的武臣私用千牛刀。

        此后,千牛刀便不再是帝王一人的专属,因其锋利耐用,很快便在高级将领中普及。

        这种乱象一直延续到前朝太祖打江山的时候,也是千牛刀地位最低下的时候:不仅各将领嫡系的精锐士卒人手一把——乱世普遍没钱,普通士兵只能用自家拿出来的朴刀藤铠,乃至纸盾,不过也只有少数真的极困难的地区才会如此——甚至江湖人也有不少用上了。

        太祖即位的时候,面对的就是遍地千牛刀的窘境。

        登基大典上,新皇帝白玉冕旒,衣冠楚楚,百官跟随,万民匍匐,“衮服御承天门”的时候,手执着象征皇权的千牛刀正准备宣告主权,突然发现身后一众武官兵士全部配着千牛刀,一时场面极为尴尬。

        要是换个文人出身的,或是子承父位的皇帝,也许当场就不知所措了。但这位皇帝不愧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当即下令,管你在江湖也好在庙堂也好,所有千牛刀一律销毁,史称“熔金令”。

        然而,同太祖一起打天下的众多开国功臣可不买账,千牛刀这般好用,配备千牛刀的部队战斗力比普通部队强得多。当初你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不也是靠着它才打下的江山?皇帝要收,群臣要护,两不相让,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吵了近半年,终于两边各退一步,成立了“千牛备身”。

        这支队伍是一批护卫皇帝安全的高级武官,掌执千牛刀。当然,关于“熔金令”中的“一概销毁”,只是军中妥协了,民间的禁令照样执行。

        自此,百余年来,民间慢慢发展、刚刚初具雏形的各类千牛刀法就此中断,而其中最实用、杀伤力最强的千牛二十四式被皇家收入囊中,教与子弟们。

        可惜,不过三四代后,前朝仁宗遇刺身亡,那刺客便是出身千牛备身。平日里皇帝百步以内,文臣武将皆手无寸铁,唯有千牛备身可执利刃。随后继位的成祖也发现千牛备身的权利日益膨胀,已经到了足以威胁天子的地步。因此,成祖分设南北二衙,南衙即为原千牛备身,改名为千牛卫;北衙仿古制,命名为羽林军,直属天子管辖,且在京城北门外设有专门的屯营。种种优待,无一不是为了表现皇家对羽林军的偏爱。

        就这样,羽林军横空出世,终于堪堪压制住了千牛卫的势头。

        后来,每当天子发现其中一支队伍势头过盛,便会在另一衙中增设一支;前朝英宗软弱无能,左右二相把持朝纲,兵权极弱,只任凭文官胡改一气,二衙作为少爷们混军功的绝好地点,人满为患。

        英宗之子中宗即位之时年不过而立,年少气盛,果敢决断,大刀阔斧,下“卫府令”,将混乱的二衙划为职责不尽相同的十六卫;同时推广“府兵制”,百姓农时稼穑,农闲训练,战时打仗。以天下之大,府兵之众,若无良将统领,必将陷入混乱;可府兵是按农时训练,将官则不拘时节,中宗又忙着收拾英宗的烂摊子,正是用人之秋,抽不出单独的一群将领来统领人数众多的府兵。

        ——遥领天下府兵的,正是十六卫。

        中宗的想法是好的。可以说,“卫府令”极大的保护了天子的安全。只要皇帝不太过作死,这一套完整的体系御外敌防家贼都绰绰有余。怎料不过六十年后,中宗的好孙子废帝便广征徭役,兴兵黩武,府兵们大量的时间都用在战争上,伤亡惨重,导致田间几乎不见壮年男子,民间甚至有“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的传言,弄得一片混乱。

        所幸废帝的叔叔,也就是中宗的六儿子还是有点儿头脑的,在朝政一盘散沙的时候毅然反出封地,废了他正值中二期作天作地的侄儿,自立为帝,也还好好统治了几年,可惜已是无力回天。在他之后,皇权迅速崩溃,在臣子间的拉锯战中,千牛卫因其自创立伊始便深受防备,不领府兵,此后的政治斗争中又被重重削权,在二衙十六卫中的地位便日益低下,渐渐成了虚职。

        直到前朝在四方起义的烽火里轰然崩塌,我朝太祖在硝烟里开国,千牛卫才终于走出低谷,地位一跃千里,成为十六卫中仅有的两支暗卫,一支直属天子,一支拱卫皇室。而“千牛”之名,也就此被历史掩去,在民间更是禁忌——所以,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这是进了皇家暗卫的大本营?

        是啊,柳,刘,前朝国姓便是刘,天底下能将千牛刀驾驭自如的,大概也只有手握千牛二十四式的前朝皇室了吧?

        既然柳下庄是暗卫基地,想来庄内的人都是暗卫了。那么,“飞云”是什么?古剑飞又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现在恨不得回到数月前,与古剑飞并肩躺在紫藤花下,管甚愉不愉快,管他抵不抵触,掐着他的脖子好好问他一问。

        为什么不好好跟我说清楚!

        为什么什么事都瞒着我!

        为什么装神秘!

        还是不是兄弟了!

        我心里简直痒得像猫抓。

        本来一直近在身边的古剑飞,在别人的口中、在我的思维里突然变得遥远而模糊,擦去血肉,磨去骨骼,连着他那一身标志性的黑衣一起,被岁月与时代磨成一个小小的暴力的符号。

        我有点恍惚地想,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后人眼中的古剑飞会是什么样的呢?

        不管怎样,应该也没人能想象出他硬朗眉眼中那一抹时光掩不去的桀骜吧。

        正如我心目中的中宗,始终是一个热血沸腾、意气风发的年青形象。直到十六岁时整理父亲的遗物,才发现在他收藏的中宗画像里,端坐着一个眉眼秀致、身形单薄,文静得有几分阴沉的青年。中宗初初即位时的一系列手段给了我一个热血上头的印象,正如我跪坐在竹林寺的厢房里,听静空讲述那个文雅慧黠、侠肝义胆、惊才绝艳的古剑飞,遥远而陌生,仿佛与他素昧平生。

        我脑海里渐渐勾勒出少年古剑飞的轮廓。白净、瘦弱,穿一身读书人的圆领白袍子,左手捧着纸张柔烂泛黄的书卷,腰际挂着精雕细琢的苗刀,脸颊上有几分肉,轮廓柔软,还没脱去孩童的样子,眼若星子般清澈透亮,就像夏蝌、华音那样,完完全全的文人相;只有眉毛还是我熟悉的模样,黑而浓密,根根分明,有些突兀地上扬,末梢翘起,直要飞入头发里去。

        我大步奔跑着追逐身前少年古剑飞遥远的身影,可直到我精疲力竭,却发现那只是个一触即碎的幻影,眼看着少年的白衣翩飞着四处消散;我若有所感,转头望向身后,黑衣青年黝黑硬朗的眉眼正缓缓沉入无边的阴影,我回身去追逐,却一脚踏入黑暗的虚空,仿佛掉入了时空的缝隙……

        窗外的月光清清冷冷的,剪出杨柳苍白柔软的身形,从窗纸铺到床上。

        琼花的芬芳充斥着整个房间,浓郁厚重。

        我猝然惊醒。

        这不是我在晴县或是竹林寺的房间。我颇辛苦地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下午柳寻引着我在柳下庄晃了晃,然后将我与华音都安排在庄内歇下。我自听了他那句“祖传刀法”,神情就有几分恍惚,随便走了个过场便早早歇下了。

        这是柳寻为我在柳下庄安排的房间。

        方才的梦境依然在眼前闪现,梦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朦胧中记得唯有一柄雪亮的千牛刀,浩浩然自上古而来,熠熠锋芒划破岁月,在黑暗的浓雾后闪烁着,连接起十年时光两端的两个人,宛如天光破晓,天火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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