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闹剧

　　
翌日，三月三十。大婚在即的空尘山侍子和仙姑二人一齐来到了后山的幻竹林。
此时已是初夏，郁郁葱葱的竹林簇簇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地交织在头顶，映着金光熠熠的夏阳显得格外幽忽隐密。
曲曲折折的密林丛中，一抹淡蓝和一声“叮铃”来回穿梭其间。连接他们两人的是一个牵手的动作，紧紧地，不暧昧，却是给了那只胆怯的小手无尽的柔情和温暖。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矮矮的石堡。石堡坐落在茂竹环簇上的中央，外墙呈灰黑色，不过早已被遍布的苔藓所覆盖。石堡周围并没有任何的刻字，绕其一周也找不出门洞在哪儿。
这个时候，阡岚轻轻拉近了瑶瑕，用右手蒙住了她的双眼，又带着她继续前行。女子只觉脚下前行了数百步，又左右拐弯了数次，终于才得以又见了光。
乍眼一看，他们已处在了室内，只是眼前十分昏暗。她环顾四周却并不见一扇窗户，抬头一看，才发现石堡所有的光线都是从上方的悬窗中照进来的。
“原来天主竟将父亲关在此处！”女子有些惊讶，也有些愤愤不平。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父亲了，传言说自他被幽禁在了后山的幻竹林，头发白了，腰腿也不好使了，虽是未死，却终日不得见一人。石堡里常年阳光匮乏，阴暗潮湿，即使一个壮年男子在这里都可能会有疾病缠身，更何况他一介老人。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其实还是蛮难过的。虽然他不惜为了权势想方设法地逼着她嫁给天主，甚至还设计毒害天主的性命，但他毕竟是她最尊敬的父亲，她无论如何还是割舍不下。天主又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探望谢天华，若不是这次成亲能让他作为娘家人出来一次，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自己的的父亲了。
而谢天华又何曾知道，自他成为了紫电青霜的二弟子，在空尘山风风光光过活了几十年后，却被一个年纪轻轻的白辰胤天打倒。时至今日，也许他最多只能算是侍子大人的岳父，而不再是那所谓空尘山的元老，天主的亚父了。
二人正在石堡里走着，却不想一个老头向着他们猛地掷了一只大花瓶！——
“哐当！”一声，巨大的花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飞溅的白色碎陶瓷打在他们的腿上。
“你还有脸来？”那个一头花白的中年人指着女子的鼻子破口大骂道，“都是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瑶瑕多日不见父亲正准备一拥上前，竟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一时间僵僵地愣在那里，心已凉了半截。
她本以为那些逼婚之事自天主平乱之时就到此为止了，她爹已不会再贪恋那些权势与地位，会衷心地祝福她了。可惜她错了，他竟然还是那个老样子，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反对她。难道她真的就只能是他图权谋势的一枚棋子，毫无自己的幸福可言吗！一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之前还尚存的一点点敬爱和愤愤不平瞬间化为了乌有。
“爹，事已至此您还是不肯接受阡岚吗？”瑶瑕绝望地质问道，小手却紧紧地牵住心爱的人。因为她仿佛能感觉到阡岚也因被父亲摔了瓶子而心惊胆颤。
被女儿这样一问，谢天华还是一副横眉冷眼，毫不客气的样子指着女儿身边的蓝衣男子厉声道，“呵，接受？你连这个人姓什么名什么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在这里要我接受他？”
瑶瑕一听，瞬间怔住了。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勾不住白辰胤天也就算了，竟然还要嫁给这种混账小子！”谢天华毫无忌惮地又抄起桌上的一个杯子砸向阡岚，怒发冲冠地呵斥道，“以前他是一个在街头半死不活的的孤儿，后来他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现在他是白辰胤天身边呼来唤去的侍从。瑶儿，我不明白你喜欢这种下贱之人哪一点！”  
“爹……”瑶瑕瞬间委屈地哭了出来，泪水顺着脸颊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得颗颗滚落了下来，“您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呢……你怎么可以这样！……”
而被砸的阡岚则杵在一边一动不动，只觉心里也充满了万般苦涩。谢天华说的都没错，当年是他弱小，他无能，才无法在中原的世界苟且存活，流亡蜷缩于街头等死。可谢天华又可曾知道他之所以变成一个在别人看来冷血无情的春花秋月楼第一杀手，也不过只是为了挣脱命运的枷锁，不要再做一个等死的流浪儿。至于所谓“侍子”的名号更不是天主想要吝惜什么，而恰恰相反是为了能将自己留在身边，成为他最心腹的亲信，掌管山中一切通往紫宸宫的权力。只是这一切，谢天华他不曾看见，因为他从来不屑一顾像他这样的小角色。他一生贪图荣华，贪图权势，被一切金玉的外表所迷惑，所驱使，他又怎么可能真正明白山中之人所称呼的“侍子大人”这四字带有多重的分量。
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有**裸地告诉他这所谓“侍子”其实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这次“侍子大婚”还耗费了上千两的白银，他才会觉得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他是“称心如意”的吧。
阡岚冷冷地苦笑了一声，也只能单膝下跪对着未来的岳父恭敬地说，“在下阡岚，并非无名无姓的孤儿，而是原澜海岛唐守城大人府内大将孟凛之子，孟浅蓝。”
他的话语一落，瑶瑕便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惊讶于她从未耳闻的他这一段身世。但这一番话落在那谢天华的耳里，却别有一番惊天动地。
“唐守城……”他嘴里嘀咕着，满头的白发映衬出了岁月的风霜，他前一刻还冷嘲热讽的语气竟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种非常久远的怀念，“你竟是唐府孟将军的儿子。”
阡岚的眸子里有些浑浊，他本不愿再提及以往的事情，可事实却一次又一次地逼着他回忆不愿面对的过去。可如果这一次真的能化解他在谢天华心中那么不堪的形象，那么他就最后再忍一次。
“爹，唐守城是谁？”瑶瑕看看她爹，又看看阡岚，似乎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谢天华叹了一声，苍老的眼里忽有一种愧疚，“三十年前的我还是一个在海边打渔为生的孩子。有一次我因为猎奇偷偷划船出了海，却不料遇了大暴雨而船翻人坠，醒来时已是在了澜海岛的唐家。那时的唐守城还跟我年纪一般大，他说是将军孟氏在岸边救了那个昏迷不醒的我。只是没想到，七年前整个唐家顷刻覆亡，孟氏的儿子竟还能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要成为我的女婿……这，这难道都是天意吗？”
阡岚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谢天华，一种被命运覆盖的压抑感瞬间滚滚而来。而谢天华亦感慨万分地看着跪在自己身下的年轻人，惭愧于自己竟是这样对待了恩人。就连花衣女子一向欢喜开怀的笑容这一次也终于僵在抽搐的嘴角边，让人看不出是哭还是在笑。
“您的意思是，如果早知道了阡岚的身世，您就不会反对我们了对吗？”瑶瑕终于艰难地开口，语气竟有几分凄冷。
如果早知真相，她爹怎么会一直阻挠她嫁给阡岚，天主又怎么会为了成全他们而不惜刺穿自己亚父的琵琶骨，废了他的武功，囚禁了他的一生。原来摆在他们面前的一切，竟是一场活生生的闹剧，而这场闹剧，却终究是命运中的每个人都逃不过的一劫。
谢天华缓缓地蹲下身，用那双饱经风霜、充满褶皱的双手颤抖地扶起了身前的年轻人。那一刻，他骄傲一世的声音终于不复了存在，只是充满了无尽的恳求，“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希望你能原谅我。阡岚，我会以瑶儿父亲的身份参加你们明天的大婚，我也祝福你们，希望你能一直对瑶儿好。”
一番话毕，谢天华竟向着这个在他眼中一直是“一介混球的小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无论如何，他只有瑶瑕这一个女儿，而事已至此，他除了能祈求她的幸福以外，还能做什么别的呢。就算是阡岚对她不好，也不过是他自己造孽的报应吧。
阡岚苍白着脸连忙将老人扶起。而那一刻，昏暗的石堡内，灿烂的初夏阳光透过天窗投下出了片片的光斑，交织映射出了一片明暗混沌的世界。
此时此刻，对于阡岚，抑或是孟浅蓝来说，无论他的生命是应该属于谢瑶瑕还是唐倾繁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因为每当一个人站在命运的岔口踟躇不前之时，冥冥中的命运其实就早已为他指明了道路。
有的时候，那些所谓的始乱终弃、那些所谓的追悔莫及，不过都只是上苍早就为人们预设好的、不可更改的事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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