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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下在心 下

小说:汉将之度田疑案作者:龙不隐鳞字数:5658更新时间 : 2021-01-17 15:47:00
光武面色转缓,赞道:“说得好!赵王言行着实不妥,应给予惩处!降赵王为赵公,今后不得从夏城门下经过!鲍卿真是骨鲠正直之士、不畏强梁之臣。有他监察洛阳,京师的皇亲国戚们今后可要收敛了!”

  “陛下圣明!道之本,仁义而已。五典为经,群籍为纬,陛下所为,正是出于仁义!”大司徒欧阳歙上前奏道,“臣以为,今天下刚经大乱,为政之道,先屏四患,再崇五政,方可大治!”

  欧阳家世代教授《尚书》,为天下儒者所宗!欧阳歙深受家风熏陶,每有所论,前言必因循先典。

  光武问道:“何为四患?”

  “四患者,一曰伪,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就是伪乱俗,私坏法,放越轨,奢败制!”

  “何为五政?”光武又问。

  “兴农桑以养生,审好恶以正俗,宣文教以章化,立武备以秉威,明赏罚以统法,此为五政也!”

  太仆朱浮刚等他说完,就上前奏道:“陛下,欧阳司徒所言,似有道理!但臣有事不明,想请教当面!我大汉定都洛阳已有十数载,规章制度始终不见完备,以至于各州郡、各府县的官吏均无法依律处理公务,因而大多数人都很难做到称职。请问欧阳司徒,此种情形,当属适才所云四患中哪一条?又该不该尽快解决?”

  光武侧首望向欧阳歙。

  “臣闻国之废兴,在于政事;政事得失,由乎辅佐。辅佐贤明,则俊士充朝,而理合世务。故,臣已令司徒府各部门加紧完善规制,立官员履职之依据!同时,在全国寻求、选拔贤人能士,以确保各部门各官职都有胜任之人!”欧阳歙道。

  一名身材魁梧的大臣,从武将之列的末位出前数步,声若洪钟,满堂官员都能清晰入耳:“启奏陛下!目前,我大汉官员多半都是陛下的同乡或者故旧。安丰侯窦融等入京后,此番派往河西补缺的官员又是如此。臣以为政府官员无论任命或者升迁,都应该遴选全国英俊贤才,而不应该专用陛下那些南阳同乡!”

  又是一番指向时弊而他人所不敢直谏的切悫之言!

  殿内众人循声一看,原来是新任并州太守郭伋,他早先任雁门太守,与匈奴铁骑鏖兵数年,力保城关不失;后调任镇守寇贼充斥的北方边关重镇渔阳,下车后整勒士马内驱盗贼,外御匈奴,迫其畏惮远迹,不敢轻易再来入塞侵扰,当地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数年之间户口翻倍!如今匈奴和卢芳转而攻袭并州一带,形势危急,故又奉诏转任并州太守御敌,路过京师入朝谢恩。

  光武倒是不以为忤,微笑道:“郭卿所言甚是有理啊,此层朕亦已想到,正在改之!适才言及河西用人,武威乃河西重镇,直接匈奴,不容有失。朕已征交趾郡的九真太守任延入替原太守梁统接此重任!”

  “陛下,臣自接到阙廷玺书,不敢有丝毫怠慢,日夜兼程,已于昨日到达京师,今特来谢恩!”文官之列的末位闪出任延,上前答道。

  “果然雷厉风行!”光武喜道,“卿在九真四年,政绩卓著,劝耕扶农,当地百姓富足礼化!故此,朕方选派你接任武威太守这一要职。从东南到西北,万里赴任,到武威后,要好好的侍奉上官,爱惜名誉啊!”

  任延听完,猛一抬头,昂视光武,凛然回道:“陛下,臣曾经听说,尽忠职守的人一定与人不和睦,与人人都和睦的人一定无法尽忠职守。坚守正道,遵守法令,是为官的基本职责。如果上官与下属搅和在一起,一个鼻孔出气,那可不是陛下的福气啊!故此,关于好好‘侍奉上官’的诏令,臣无法接受!”

  光武讪然一笑,道。“卿乃公忠亮直之士,只认理不惧威!那好,既然无法接受,那朕就收回适才所言,有任延在,武威必无忧矣!卿自努力,疾风知劲草!”

  太仆朱浮又上前奏道:“昔日,以尧舜的盛世,尚加三考;大汉之兴,也累积功效!臣以为艰难之业亦当累日才能有成。而近来太守等高官更换频繁,迎新相代,疲劳奔波于道路。况且,刚到任难免有视事不熟或不足之处。而现在的实情却是,官吏办起事来稍微不符理法,未足昭著其职,就严加切责甚至罢免,以至人人不能自保,各相顾望,不可自安!”

  他望向欧阳歙,见其不语,又继续说道:“此外,有司或因睚眦小怨以报私恨,苛求其短,求媚上意。各部门主管及长吏迫于被检举弹劾,惧于被讥刺诽谤,所以争着弄虚作假,以求取虚名。物暴长者必夭折,功猝成者必亟坏,如摧长久之业,而造速成之功,这也不是陛下之福啊。天下不是一时之用,海内不是一旦之功。愿陛下注意于长远之计,望化于一代之后,则天下幸甚!”

  欧阳歙索性将头转向旁侧,仍然默不作声。

  光武颔首,望着朱浮嘉许道:“朱卿之论,味虽苦口,但确是良药。就依朱卿所言,今后尽量减少州牧官吏的调动!”

  大司马吴汉接着奏道:“北境五原的卢芳与匈奴骑兵近日侵袭频繁,其一部已突入太行山一线边塞,我军民伤亡甚多,形势已岌岌可危!”

  光武思索片刻,道:“速令骠骑大将军杜茂,继续加强北方沿边要塞防御,尽快整修太行山中的飞狐古道,增建堡垒、烽火台!北境对匈奴军事,可不受逗留法约束!”逗留法就是与敌对战时,畏惧不前、贻误战机的惩处军法。

  随即又补充道:“大司马吴汉亲自率领扬武将军马成及其所部把雁门、代郡、上谷等三郡的官员和百姓,全部撤退到居庸关、常山关以东,以避开匈奴攻击锋芒!再命捕虏将军马武率军进驻滹陀河,以防匈奴继续南侵!”

  北境之事刚部署完,掌管藩属事务的大鸿胪戴涉又上前奏道:“今有西域之莎车和鄯善两国闻听中土已恢复大汉王朝,特派使节来到阙廷进贡,并请求大汉政府重设西域都护。”

  “那戴卿的意见呢,是否应该答允?”光武反问道。

  “武帝时,西域内属,有三十六国。我大汉阙廷曾设置使者与校尉以监督、保护该地区;宣帝时改为都护。元帝时又增加设置戊、己二校尉,分别屯田于我大汉通往西域的门户——车师国的前王庭和后王庭;王莽篡位后,将西域诸国纷纷改贬为侯爵或王爵,引发其不满与反叛,于是与中国断绝往来,转而归附匈奴。但自被匈奴再次控制后,就一直遭受强敛苛捐重税,苦不堪言。因此,此番其使前来,强烈愿望重新归属中国,恳请大汉政府再设西域都护!”戴涉边说边看了看光武。

  见光武神情依旧,又接着道:“臣等以为假如允之,必招匈奴不满,激化汉匈矛盾,有可能导致爆发全面战争。但自王莽乱政至今仅仅十数年,国家府库单竭,人财并乏,民不堪命,起为盗贼。今关内之困,尚无以相赡,更何况塞外异俗之邦国乎!故应当拒绝!”

  好畤侯耿弇之弟、五官中郎将耿国闻言,立刻奏道:“中国周边之寇,莫甚北虏匈奴!高祖刘邦曾遭被围平城之窘,太宗也受过供奉之耻。所以武帝愤怒,命遣虎臣,渡过黄河,深入大漠绝境,一直打到匈奴王庭,逼得单于鼠窜远藏;接着开辟河西五郡,以隔绝南羌,并收伏西域三十六国,从而斩断匈奴右臂。如今假如拒西域于门外,则南羌、匈奴、西域诸国势必复又联合结盟,那样的话,河西诸郡可就危险了。河西既危,先世苦心勤劳之业岂不白费?因此,臣以为应该答允,恢复设置都护,西抚诸国,庶足折冲万里,震慑匈奴!”

  光武不语,站起来,在龙书案后来回踱步,沉吟良久,转身望向耿国,缓缓说道:“万民之饥与远蛮之不可讨,何者为大?四海初定,恤民救急当为第一!边垂之患,如手足之蚧搔;中国之困,似胸背之瘭疽。方今华夏境内郡县盗贼尚不能禁,难道还有降服匈奴丑虏的实力吗?朕思之再三,还是及早拒绝西域两国使者的请求为上!”

  戴涉和耿国退下后,欧阳歙复又奏道:“《诗》有云:‘大启尔宇,为周室辅。’说的是,古者封建诸侯,夹辅王室,作为籓屏拱卫京师。如今陛下德横天地,兴复宗统,诸位王子也逐渐长大,应该考虑册封、去其领地了。所以,定号位、广籓辅之事当属眼前要务,现臣等献上大汉地图,请求选择吉日,完施礼仪。”

  光武一声长叹,道:“朕又何尝没有想过?但自王莽乱政至今,历经十多年战乱、饥荒、疾疫,城邑被焚、田野荒废、百姓奔亡流散。眼下阙廷帑藏空虚,徭役枯竭,用兵无粮。故此,朕方忍愧思难,外奉匈奴,谢绝西域,以图休养生息,恢复汉家元气。别说册封诸位皇子,即便对大汉中兴的众多功臣宿将,如邓禹、耿弇、贾复等立下汗马功劳,当下阙廷的封赏之资都捉襟见肘,余人更乏封地采邑,徒有名爵,不得不拥聚于京师!朕实感愧对于这些多年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忠贞之士啊!”

  欧阳歙闻听,默默退下。

  朱浮上前奏道:“陛下,适才欧阳司徒言及崇五政。其中第一政,即兴农桑以养生!论议切悫,言辩而确!农桑兴,方可衣食丰;百姓富,方能府帑足,甲士强!民富兵强,方有国之盛世,则四方自会来效!”

  朝堂内的众人适才皆明明听见他籍此批驳过欧阳歙,顷刻间,却又转向拥持附议,均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光武也是不解其意!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的望向他,整个宣德大殿又陷入一片寂静!

  只见朱浮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多年内乱外扰,如今我大汉所属田亩、户口数量已严重不实,究竟有多少亩可垦之田,多少个能劳之丁,阙廷实际一无所知!这几年,每年上报阙廷的田亩数目都在增加,野谷渐少,田租率也始终没变,未增未减,然而国库进收的赋税却连年大幅减少!陛下可知是何原因?”

  光武目中精光大盛,道:“原因何在?”

  朱浮道:“各郡县的地方大户占有大量良田,却向阙廷谎报所拥有的田亩数量和农户数量!”

  欧阳歙道:“朱太仆此言只怕不实吧,难道各州郡官吏都是虚设,坐视其弄虚作假?”

  朱浮冷笑道:“这些年,先是王莽失政,后有更始之乱,海内兵连不息,各郡县地方大户纷纷堆石布土、筑围建垒,缮甲养士、习练战射,以图自保;天下安定后,又依恃所拥武力,掠夺农户、侵吞良田、扩建坞堡,扞卫并土,自为豪强!他们势力强大,根深蒂固,欺官霸府,且与阙廷权贵关系错综复杂!地方官吏岂敢招惹?有的甚至沆瀣一气,勾结作假,欺上瞒下,共同谋利!”

  欧阳歙道:“那上报阙廷田亩数量连年大增,又作何解释?”

  朱浮道:“那些多为野外荒废的贫壤之地。只有被夺家田之农户和流民,为寻生计,迫于无奈,不得不去开垦,官府闻之,遂将之统入上报!此外,还有寻常农户家之良田,亦被地方官吏丈量时多算多报!多田者少报,少田者多报,如此之下,阙廷赋税若再能连年增收,岂不反为咄咄怪事?”

  欧阳歙登时语塞。

  光武怒道:“竟有此事?当务之急,须当全面彻底核查天下的田亩数量和农户人口!”

  太中大夫梁统上前奏道:“臣以为,朱太仆所奏之事如若属实,牵连官吏必然不少,甚至乃至朝中重臣。国之元首行事正规,应该以仁义为主要规范。仁者即是爱人,义者就是坚持真理。爱人则需彻底铲除残暴,坚持真理就要排除祸乱,端正人心。故此,刑法一定要恰当精准,不可过于偏轻!”

  “好啊!自进京以来,这是梁卿第一次开尊口议国事啊!”此刻,光武已回到座上,不无调侃的说道。

  “臣才疏学浅,却被陛下委以重任,敢不尽心?”梁统谦道,随即又正色道:“《诗》云:‘无纵诡随,以谨无良’。臣看到建武元年以来,盗贼连发,攻亭劫掠,多所伤杀。然而,穿墙偷窃不禁,则致强盗;强盗不断,则为攻盗;攻盗成群,必生大奸。古时刑罚严重时,国人就敬畏法令;但现今宪律轻薄宽松,犯禁行为则不胜其数,这是因为处罚太轻,国人动不动就犯法,官员也不在乎杀人。度田之事,事关中兴大业成败,臣认为应该纠正旧法,补增新律,以惊惧奸慝,方能彻底清查国家实有田亩数量和农户人口!”

  大司徒欧阳歙身后的河南尹张伋上前奏道:“梁大夫之言差矣!前汉王朝兴起时,废除苛政,四海之内莫不欢欣。但自此以后,法令越来越多,连馈送一点桃李蔬菜,都成了行贿的赃物。小小的过错,明明与天下大义毫无关系,竟也会被判处死刑。最后反而导致法律不能约束,命令无法遏阻,上下互相逃避掩护,弊端越发加深。臣认为,应当还是使用过去的条文,不必加以调整!”

  梁统辩道:“昔董仲舒言‘理国譬若琴瑟,其不调者则解而更张’,臣所主张,并非严刑峻法,《书经》曰:‘爰制百姓于刑之衷’就是说,治理人民,刑法应当适中。适中的意思是不失之轻,也不失之重。从高祖到孝宣帝,社会秩序,井井有条。到了前一世纪五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盗贼匪徒,日渐增多,都是刑罚不适中,造成愚昧的人容易触犯法网。由此可见,刑罚过轻,反而容易激起大祸。对奸恶的人宽大,就是谋害善良啊!”

  欧阳歙道:“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古之明王,深识远虑,从不滥设刑罚。大汉初兴时,也仔细总结过往得失经验,剔除苛政,适度放宽法律,天下大治。反之,隆刑峻法之下,断狱者急于篣格酷烈之痛,执宪者烦于诋欺放滥之交,或因公行私,逞纵威福。因此,为政犹张琴瑟,大弦急者小弦绝。《诗》云:“不刚不柔,布政优优。”方今圣德广施,布泽上下,应该继续奉行先贤明王旧制,不宜修改!”

  朱浮上前道:“大司徒既然提及先贤明王,我大汉孝宣皇帝应该算其中一位吧!他深明治理天下之道,采用严刑峻法,使为非作歹之人心胆俱丧,从而海内清平,天下安静!由此可见,从严则大治,从宽则大乱,这么明显的为政真谛,欧阳司徒难道不知?”

  梁统接着道:“设立法律,并不能杜绝世间一切违法行为,而是应符合天下多数人所求,因此大致选取便利于国事者,就可!设置官吏,主要管人;设罚悬赏,在于甄别善恶;比如,有人相互杀伤,虽然已经伏法,但怨恨并未终结,延续到子孙数代相报,以至于灭门毁业。这就应当增加条律,可规定:犯此类罪行者,即使一人逃亡,家属也应被惩罚迁徙边塞。如此,则仇怨自解,盗贼可息!”

  张伋争道:“百姓可以德胜,难以力服!若法律过于繁密,张设重法,下易致苛刻为俗,枉杀好人,百姓无相亲之心,以至于骨肉相残,毒害弥深,感逆和气;上则抑断言路、禁割论议,以至伤忠臣之情,挫直士之锐!”

  光武见双方观点已明,却依然各执己理、僵持不下,遂一摆手,示意不要再争,道:“凡是为国之法,与调理身体相似,正常时滋补调养为主,染病时则用药石攻祛。刑罚,就是治乱之药石;德教,则是理平之补品。假如以德教治乱世,犹如用补品治疾病;若以刑罚理太平,就是用药石养身体啊!进而言之,刑罚威狱,乃是上天发怒时的震慑杀戮;温慈和惠,才是上天好生爱民的本性!因此,法律之宽紧,一切应因时而宜,大治时可适当宽松,大乱时则必须加紧!”

  言毕,他再次站起身,环视一遍群臣,目光所至,不怒自威,按剑言道:“度田之事,国之大策,势在必行!而且要丈量清楚天下每一分可垦之田!核查清楚天下每一个可耕作之人!凡是涉嫌弄虚作假官吏,必严惩不贷!不日,朕将有诏下达!”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回声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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