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遇释宗侍者，邀宗主观礼。
谢仁此时已是修证明心的高人，在修行人未淡出世间之前的世人眼中，与陆地神仙无异了。丹鼎宗修行秘法特殊，比之境界低者，根本无法根据神气波动揣摩出他是何等境界，虽则坐骑还未五气朝元，然则那可是麒麟瑞兽啊！光是令其甘心为坐骑，就不是普通修士轻易能做到的。麒麟瑞兽血脉中与生俱来便有着令普通兽类臣服的威压，这只大妖被谢仁神识扰动的同时，便即感受到了这种威压。
神念传音的大妖，是被谢仁的神识扰动的，它查看之下大吃一惊：看不出对方修为境界，但对方骑的是麒麟无疑，我的天哪！岂非上古圣王乎？小妖何时修得此等福缘，竟有大能行游路过，怎能与之擦肩，错过此等福缘！遂壮胆传音相见，同时亦从水中浮了上来。
谢仁闻得大妖传音的同时，瑞麟亦感应到了前方水域有异，遂停住四蹄，呲牙咧嘴、毛发贲张，警惕的盯着前方水面，一股神兽的特有威压在周遭弥散开来。
谢仁腾身跃下兽背，伸手抚了抚狗头，缓解其紧张的情绪，并以神念安抚，令其不必惊慌，同时定睛看去：一只轿车大小的乌龟，在里许外浮上水面，正缓慢的滑动四肢，却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游来。
这只巨龟不知活了多少年岁，其龟甲已然灰白并隐隐泛着金光，头上、背上，连带着四爪，皆长满了尺余长的绿油油水草绒毛，四肢划水虽慢，然则游动却速，奇特的是如此疾速，却只在水面带起数圈涟漪。
巨龟数息之间便游到了丈许开外，从水中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对着谢仁传音道：“并非小妖无礼，实乃上仙坐骑威猛，震慑小妖不敢近前礼拜，万望上仙体察体谅。”
这道传音，亦介绍了自己的过往由来：巨龟已然活了千余年。当年在逻些河中觅食的它被一金色重物砸中，晕厥了过去，被河水裹挟带走。幸得河中一块巨石所阻，嵌在了石缝之中，不然在河底裹挟翻滚，怕是早已粉身碎骨、一命呜呼了。
待其醒转之后，便莫名其妙地开了灵智。依稀记得晕厥之前发生的事，遂逆流而上探究，寻到了一枚残破的泥塑鎏金佛首。佛首周遭散落着或大或小的佛像残骸，还有被残骸压着的数片布帛经文，并铜碗、金勺等诸多细碎物事。空心、质轻者早已被湍急的水流带走，只剩下一些裹带不走的沉重物事。弄清楚自己因何晕厥，老龟暗呼侥幸，又在这片熟悉的水域里继续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开了灵智之后，它时常爬上河滩仰望星空，亦偷听世人说话，十数年后渐渐的竟也学得了一些世人的语言，并粗浅认识了一些文字，这便想着看看那几篇经文。说来也怪，佛像残骸并那几篇经文在水中浸泡、冲刷了十多年，佛像已破败不堪、几成土块，而布帛却未见腐朽，其上文字也未曾褪去。那时的老龟识字不多，大体认得其中的只言片语，辨识之后，没想到那些文字竟是修行秘法口诀。
如此，它一边按照布帛所写修行，一边想方设法学习人类文明，甚至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河岸、爬进逻些，偷偷躲进寺庙里听课。幸运的是，那时的西域郡，释教已盛行百余年，信之者众且信之甚笃，民众皆虔诚修持，最忌杀生。它偶尔被人发现，也会将之捧往逻些河放生，如此又是近百年时光。
自修习秘法之后，相对于同龄龟而言，其体型生长变得异常缓慢，然而体格却十分强健，逻些河群龟对它毕恭毕敬，将之奉为龟王，它也渐渐弄清楚了那具残破佛像的由来——西域苯教灭释。在那场浩劫中，苯教徒肆意破坏庙宇、焚毁经书、砸烂佛像、驱逐释子等等，而将它砸晕的佛首便是释教尊奉的现在佛——释迦的儿时等身像。
百余年时光过去，河中的佛像残骸早已被河水侵蚀冲刷得一干二净，唯有那几篇经文被它小心的保存了下来。然而，经文中的秘法却是残缺的，当它破译了保存下来的所有经文，并习练小成之后，才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顺流而下找寻其他经文，以将之拼凑完全的念头便产生了。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它离开了生活百余年的水域，沿着逻些河顺流而下。一路爬行、一路找寻，河底的卵石皆被它逐个翻起。这一找便是五百余年，逻些河底几乎被它翻了个遍！然而时过境迁、水流湍急，逻些河改道就有数次，河底的石块淤泥早已不知堆叠了多少层，如何还能找到？它在懊恼自己开悟太晚、修行进境太慢、破译经文太迟的同时，渐渐也想明白了：失落的经文已无从找寻。想明白了也便看开了，看开了也便放下了。
此时的老龟，已长大到径愈五尺，可算神异了，不便再在水势平缓、人烟出没处现身。思来想去，它决定寻一处适当的水域栖身。老龟昼伏夜出，几乎爬遍了西域郡所有江河湖泊，又用了百余年时间，数次改换栖息之地，方才寻到了这处深谷中来，在这里一呆便是三百余年。
到了这里之后，它依然昼夜修行不辍，用了百余年时间，方才修证了当前境界，经文所载秘法便仅到此处，再无只言片语了。无秘法指引，老龟的修行在百余年间止步不前，除法力不断深厚外，境界上再无寸进。于是乎，它索性睡了一觉，谢仁展开神识外感，方才受扰动醒来。
老龟的过往经历叙述起来简短，而神念之中所传却是千年中老龟的所有经历——毫无保留。以谢仁如今的修为，“看”完这段经历整整用去了四个时辰，待他出离观景定境，日头已然西斜了。
谢仁看了老龟过往经历，暗自吃惊：对于西域教灭释的那段历史，他是相当了解的。释迦的儿时等身像泥塑金身，腹内中空，收纳了释迦儿时所用之器皿、衣物，并其当时亲笔所著之经书，在那场运动中，这具等身塑像被西域教徒推倒砸坏，并腹中物事弃于逻些河中。这老龟收存的那几篇布帛经文，必是释迦亲书无疑，如此一来，老龟便算是释迦的亲传弟子！
回望身前江面，老龟还保持着之前的神态一动不动，依然咧嘴微笑着，似乎将将过去了一瞬，而身旁的瑞麟见老龟并无恶意，不知何时已趴在巨石上酣睡了。
谢仁拱手抱拳道：“道友客气了。在下并非什么上仙，而是神州修行界丹鼎宗的当代宗主，身边这位是我门下大弟子瑞麟。你我皆是修行同道，道友不必客气，亦不必为我日夜焚香祷告。来，坐下说话。”
说着，伸手引向对岸的一方巨石，伴随这话语，亦将自己的身份来历以神念送出。
老龟既已易经洗髓破妄大成，突出江面丈许高的巨石自是难不到它，展神行神通从水中无声无息滑到岸边，如壁虎一般游墙而上，稳稳当当的趴在了上面。
谢仁见老龟趴定，亦盘腿坐了下来，一人一龟就这样隔着两丈江面聊了起来。
老龟方才趴定，便传音道：“方才闻听宗主传音，贵宗传法长老亦即宗主道侣乃是真龙，而宗主的大弟子是兽类，二弟子乃是阴物，不知贵宗能否再收留小妖容身呢？不瞒宗主，小妖千余年来独自漂泊，孤独之苦早已尝尽，若能有个门第栖身，能与宗主口中之神洲修行同道结些善缘，就算修为再无进境，亦可足慰平生。”大成之境便是大成之境，所言所行便是心中所愿，直来直去，绝不拐弯抹角。神念所传达的话语就是这些，而其中投射的信息却是十分丰富的，有老龟千余年修行时的经历，亦有望月兴叹的落寞等等，不一而足。
谢仁闻言正色回道：“切不可有此想法！道友求法之心甚坚、求缘之心甚诚、求道之行甚笃，谢仁心有感念，万分感佩。然道友所修之秘法，乃是释迦亲笔所书，虽仅是残卷，亦非面对面亲传，实则与亲传无异。释迦等身像在逻些供奉近百年，那些经文一直便在其腹中，膜拜者何止万千，为何如此多释子不得释迦青睐，佛首偏偏将道友砸开了灵智，秘法又偏偏让道友习得，此岂非莫大福缘？谁能说这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若论及释宗辈份，当今神洲的释宗地仙都不敢与道友高攀，何况我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怎能行此僭越之事？
再则，释道虽属同道，然并非同门，所修秘法虽殊途同归，其中关窍却相去甚远，相互参详印证或可，但若释道混修，只怕会出岔子。并非在下不愿接纳道友，实乃上述种种缘法，牵扯涉及无边玄妙方广中的一界之主，在下万万不敢造次。
不过，在下与神洲释宗几位道友交好，可将道友这份心意代为转达……亦或道友与我同去，谢仁必为道友力荐！”
这段话语伴着神念，谢仁简要介绍了神洲修行界各派发展衍变的大致脉络、三大戒的由来、修行界约定俗成的各种仪轨等等，话语虽短，信息量却很大。
说完，静静的望着老龟等它消化。
老龟解析这段神念，用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咧嘴一笑传音道：“想不到修行界还有如许多讲究和规矩……这些年来心无旁骛窝在这江里，倒是孤陋寡闻了，亦唐突了宗主，还望宗主见谅。所谓辈份，小妖看来无非是空，老龟是空、经文是空、千年时光亦是空啊……好，小妖就随宗主走一趟。”
当谢仁闻言起身，已是皓月当空。
谢仁对着老龟抱拳道：“在下去寻释宗同道陈说此事，道友先随在下这名弟子回山盘桓数日，意下如何？”
老龟回道：“有劳宗主，大恩不言谢！”
说罢，悄无声息的重又滑落水中。
谢仁以神念吩咐瑞麟收摄威压，引领老龟沿澜沧江回转簸箕顶。看着瑞麟腾身跃上龟背，一龟一兽往下游而去，谢仁方才飞天径往大理府寻璞玉大师陈说此事。
天色微明，谢仁尚未飞抵崇圣寺，便收到了璞玉大师神念传音，邀他不必俗礼、直接入塔。
谢仁收了神通，望塔顶入口遁入塔中，璞玉大师一如初见之时盘坐于地，对着三圣金像虔诚诵经。
谢仁落地合十一礼道：“川西一别数月，大师无恙。”
璞玉呵呵笑着说：“有劳小友挂怀，请坐。”说着将手引向身旁蒲团，又对了空吩咐道：“徒儿，给宗主上茶。”
了空和尚合十一礼领命去了，璞玉问道：“小友此行不会只是来看望我这老和尚的吧？”
谢仁笑道：“不瞒大师，小子此行一来确是有事相告，且事涉贵宗大能，小子不敢擅自做主。二则自然是应当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璞玉睁开了垂帘的双眼，诧然道：“哦？我宗哪位大能？莫不是璞智师兄、亦或圆澄大师……”
谢仁接过了空递过来的茶盏放在一旁，摇了摇头正色道：“这位大能并非当世之人，乃是……”话语伴着神念详细讲述了澜沧江上游深谷中的经历，同时也将老龟所投射之神念，转达给了璞玉大师，最后还谈及了自己目前的处置，末了静静等着璞玉读取神念并决断。
将近午时，解读完神念的璞玉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身来对着谢仁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谢宗主对释宗屡施大恩，老僧何以为报啊……此事甚大，老僧明日便联络师兄、圆澄大师并西域释宗各活佛，择吉日良辰上丹鼎迎奉侍者。
在此之前，我等释宗弟子还要议定一处妥善之所，以安置侍者。还请宗主代为转达我辈拳拳之心，并代我等暂尽地主之谊。如有叨扰之处，万望宗主海涵，阿弥陀佛……”
侍者：释教徒对得到佛祖传授秘法的妖物统称，其辈份等同于佛祖亲传弟子，高于同为妖属的释子们的坐骑。前文提到，璞玉初见青青之时，将之尊为青龙圣尊，乃是因上古八部天龙对无量光曾有护持之恩，再则真龙为上古神兽，是故其在释教的地位是极为尊崇的。
释教和景教，抛开修行秘法不谈，就组织体制而言，有着很多的相同之处。其中一点，便是等级制度森然，这也是释景两教与道教的区别之一。
两教是如何确定教众在各自教中的地位的呢？一方面论其功过，就如真龙在释教中的超然地位；另一方面看其任事，是否为主管某一方面的主事，就如滨海教堂的田忠。这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教中个别修士修为境界很高，然则因其于教无功、亦或其上师地位不高，是故该名修士在教中的地位是不高的。
概而言之，有点类似于世俗间衙门的官僚等阶制度。
究其原因，乃是两教在其创教之后，皆有着政教合一、统治一方的漫长历史，其教内架构与世俗官僚制度相类，便能解释得通了。
那么，这两教的修为境界又是如何界定的呢？
释家以“果位”区分教众修为：罗汉果类同于易经洗髓、金刚果类同于脱胎换骨、金身果类同于出神入化、小乘天果类同于真仙、大乘天果类同于物化、菩萨果类同于金仙，佛果仅次于合道至境。
景教世间修行的境界次第依次以一至九级魔法师或骑士区分，天使泛指真仙和物化的仙人，大天使类同于金仙境界，大天尊仅次于合道至境。
由此可见，古往今来修证达合道至境者，仅太上一人。
……
谢仁听璞玉说得如此客气，连忙合十回礼道：“同为神洲修行同道，大师何出此言？如此客气，岂非折煞谢仁？谢仁所为，不过适逢其会、顺水推舟，诸位前辈若是愿意，贵教侍者就算长住青崖洞天，小子也当扫榻相迎、恭敬侍奉，何来叨扰之说？”
璞玉闻言笑道：“小友胸襟宽宏，老僧感佩。然而侍者身份尊贵，我等释子怎敢怠慢……阿弥陀佛，老僧再谢宗主。”
谢仁连忙托住璞玉双肘，笑道：“大师再如此多礼客套，谢仁往后可不敢再来了。”心想：璞智、璞玉虽是同门，然心性却各有长短，璞智洒脱、璞玉迂讷，由此可见一斑。
话头一转道：“此间事了，小子这便告辞，大师尚在苦海之中，万望保重！”说话间便欲腾身而起。
璞玉连忙拉住谢仁衣襟，道：“宗主请留步，老僧尚有一事相请！”
谢仁回转身道：“大师请讲。”
璞玉肃然道：“有劳宗主挂怀，苦海之劫于老僧无碍……老僧枯坐塔中数十年，功行即将大成，堪堪算来应是在下月。老僧本还踌躇，欲择日亲上丹鼎送上请柬，不期宗主亲至，倒是省却了一番奔波……如此，老僧便诚邀丹鼎宗莅临敝寺观礼。阿弥陀佛……”言毕又是一声长宣佛号。
谢仁喜道：“大师是说三圣金像开光之功将成？小子在此提前恭喜大师今生大愿得偿，预祝开光大典顺利施行。届时，晚辈定携丹鼎弟子前来观礼瞻拜！”
璞玉又是一礼道：“多谢宗主。”
二人不复多言，谢仁回礼之后便腾空而起，化一道流光径往簸箕顶去了。
回到簸箕顶又等了一夜，及至拂晓，瑞麟方才引着老龟来到雾海外，谢仁打开洞天门户，将老龟迎进洞天，先倍细讲述了大理府之行的结果，宽慰老龟暂住青崖洞天，等着当代释宗弟子大礼相迎，而后又吩咐瑞海充作向导，负责安置老龟在洞天中的一应事务。
老龟活了上千年，走遍了西域郡大小水域，目睹了西域郡千年变迁、见证过无数的人烟繁华，亦寻觅过许多幽谷深涧栖息，就世间见知经历而言，算是异常丰富了。在其看来，偶遇谢仁的那道深谷便是极好的洞天福地，然则到了青崖洞天，却是大大开了眼界——原来这才是仙家福地。
遂向瑞海不停传音闻讯，除宗门机密外，瑞海皆一一恭敬应答，听得老龟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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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念传音的大妖，是被谢仁的神识扰动的，它查看之下大吃一惊：看不出对方修为境界，但对方骑的是麒麟无疑，我的天哪！岂非上古圣王乎？小妖何时修得此等福缘，竟有大能行游路过，怎能与之擦肩，错过此等福缘！遂壮胆传音相见，同时亦从水中浮了上来。
谢仁闻得大妖传音的同时，瑞麟亦感应到了前方水域有异，遂停住四蹄，呲牙咧嘴、毛发贲张，警惕的盯着前方水面，一股神兽的特有威压在周遭弥散开来。
谢仁腾身跃下兽背，伸手抚了抚狗头，缓解其紧张的情绪，并以神念安抚，令其不必惊慌，同时定睛看去：一只轿车大小的乌龟，在里许外浮上水面，正缓慢的滑动四肢，却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游来。
这只巨龟不知活了多少年岁，其龟甲已然灰白并隐隐泛着金光，头上、背上，连带着四爪，皆长满了尺余长的绿油油水草绒毛，四肢划水虽慢，然则游动却速，奇特的是如此疾速，却只在水面带起数圈涟漪。
巨龟数息之间便游到了丈许开外，从水中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对着谢仁传音道：“并非小妖无礼，实乃上仙坐骑威猛，震慑小妖不敢近前礼拜，万望上仙体察体谅。”
这道传音，亦介绍了自己的过往由来：巨龟已然活了千余年。当年在逻些河中觅食的它被一金色重物砸中，晕厥了过去，被河水裹挟带走。幸得河中一块巨石所阻，嵌在了石缝之中，不然在河底裹挟翻滚，怕是早已粉身碎骨、一命呜呼了。
待其醒转之后，便莫名其妙地开了灵智。依稀记得晕厥之前发生的事，遂逆流而上探究，寻到了一枚残破的泥塑鎏金佛首。佛首周遭散落着或大或小的佛像残骸，还有被残骸压着的数片布帛经文，并铜碗、金勺等诸多细碎物事。空心、质轻者早已被湍急的水流带走，只剩下一些裹带不走的沉重物事。弄清楚自己因何晕厥，老龟暗呼侥幸，又在这片熟悉的水域里继续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开了灵智之后，它时常爬上河滩仰望星空，亦偷听世人说话，十数年后渐渐的竟也学得了一些世人的语言，并粗浅认识了一些文字，这便想着看看那几篇经文。说来也怪，佛像残骸并那几篇经文在水中浸泡、冲刷了十多年，佛像已破败不堪、几成土块，而布帛却未见腐朽，其上文字也未曾褪去。那时的老龟识字不多，大体认得其中的只言片语，辨识之后，没想到那些文字竟是修行秘法口诀。
如此，它一边按照布帛所写修行，一边想方设法学习人类文明，甚至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河岸、爬进逻些，偷偷躲进寺庙里听课。幸运的是，那时的西域郡，释教已盛行百余年，信之者众且信之甚笃，民众皆虔诚修持，最忌杀生。它偶尔被人发现，也会将之捧往逻些河放生，如此又是近百年时光。
自修习秘法之后，相对于同龄龟而言，其体型生长变得异常缓慢，然而体格却十分强健，逻些河群龟对它毕恭毕敬，将之奉为龟王，它也渐渐弄清楚了那具残破佛像的由来——西域苯教灭释。在那场浩劫中，苯教徒肆意破坏庙宇、焚毁经书、砸烂佛像、驱逐释子等等，而将它砸晕的佛首便是释教尊奉的现在佛——释迦的儿时等身像。
百余年时光过去，河中的佛像残骸早已被河水侵蚀冲刷得一干二净，唯有那几篇经文被它小心的保存了下来。然而，经文中的秘法却是残缺的，当它破译了保存下来的所有经文，并习练小成之后，才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顺流而下找寻其他经文，以将之拼凑完全的念头便产生了。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它离开了生活百余年的水域，沿着逻些河顺流而下。一路爬行、一路找寻，河底的卵石皆被它逐个翻起。这一找便是五百余年，逻些河底几乎被它翻了个遍！然而时过境迁、水流湍急，逻些河改道就有数次，河底的石块淤泥早已不知堆叠了多少层，如何还能找到？它在懊恼自己开悟太晚、修行进境太慢、破译经文太迟的同时，渐渐也想明白了：失落的经文已无从找寻。想明白了也便看开了，看开了也便放下了。
此时的老龟，已长大到径愈五尺，可算神异了，不便再在水势平缓、人烟出没处现身。思来想去，它决定寻一处适当的水域栖身。老龟昼伏夜出，几乎爬遍了西域郡所有江河湖泊，又用了百余年时间，数次改换栖息之地，方才寻到了这处深谷中来，在这里一呆便是三百余年。
到了这里之后，它依然昼夜修行不辍，用了百余年时间，方才修证了当前境界，经文所载秘法便仅到此处，再无只言片语了。无秘法指引，老龟的修行在百余年间止步不前，除法力不断深厚外，境界上再无寸进。于是乎，它索性睡了一觉，谢仁展开神识外感，方才受扰动醒来。
老龟的过往经历叙述起来简短，而神念之中所传却是千年中老龟的所有经历——毫无保留。以谢仁如今的修为，“看”完这段经历整整用去了四个时辰，待他出离观景定境，日头已然西斜了。
谢仁看了老龟过往经历，暗自吃惊：对于西域教灭释的那段历史，他是相当了解的。释迦的儿时等身像泥塑金身，腹内中空，收纳了释迦儿时所用之器皿、衣物，并其当时亲笔所著之经书，在那场运动中，这具等身塑像被西域教徒推倒砸坏，并腹中物事弃于逻些河中。这老龟收存的那几篇布帛经文，必是释迦亲书无疑，如此一来，老龟便算是释迦的亲传弟子！
回望身前江面，老龟还保持着之前的神态一动不动，依然咧嘴微笑着，似乎将将过去了一瞬，而身旁的瑞麟见老龟并无恶意，不知何时已趴在巨石上酣睡了。
谢仁拱手抱拳道：“道友客气了。在下并非什么上仙，而是神州修行界丹鼎宗的当代宗主，身边这位是我门下大弟子瑞麟。你我皆是修行同道，道友不必客气，亦不必为我日夜焚香祷告。来，坐下说话。”
说着，伸手引向对岸的一方巨石，伴随这话语，亦将自己的身份来历以神念送出。
老龟既已易经洗髓破妄大成，突出江面丈许高的巨石自是难不到它，展神行神通从水中无声无息滑到岸边，如壁虎一般游墙而上，稳稳当当的趴在了上面。
谢仁见老龟趴定，亦盘腿坐了下来，一人一龟就这样隔着两丈江面聊了起来。
老龟方才趴定，便传音道：“方才闻听宗主传音，贵宗传法长老亦即宗主道侣乃是真龙，而宗主的大弟子是兽类，二弟子乃是阴物，不知贵宗能否再收留小妖容身呢？不瞒宗主，小妖千余年来独自漂泊，孤独之苦早已尝尽，若能有个门第栖身，能与宗主口中之神洲修行同道结些善缘，就算修为再无进境，亦可足慰平生。”大成之境便是大成之境，所言所行便是心中所愿，直来直去，绝不拐弯抹角。神念所传达的话语就是这些，而其中投射的信息却是十分丰富的，有老龟千余年修行时的经历，亦有望月兴叹的落寞等等，不一而足。
谢仁闻言正色回道：“切不可有此想法！道友求法之心甚坚、求缘之心甚诚、求道之行甚笃，谢仁心有感念，万分感佩。然道友所修之秘法，乃是释迦亲笔所书，虽仅是残卷，亦非面对面亲传，实则与亲传无异。释迦等身像在逻些供奉近百年，那些经文一直便在其腹中，膜拜者何止万千，为何如此多释子不得释迦青睐，佛首偏偏将道友砸开了灵智，秘法又偏偏让道友习得，此岂非莫大福缘？谁能说这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若论及释宗辈份，当今神洲的释宗地仙都不敢与道友高攀，何况我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怎能行此僭越之事？
再则，释道虽属同道，然并非同门，所修秘法虽殊途同归，其中关窍却相去甚远，相互参详印证或可，但若释道混修，只怕会出岔子。并非在下不愿接纳道友，实乃上述种种缘法，牵扯涉及无边玄妙方广中的一界之主，在下万万不敢造次。
不过，在下与神洲释宗几位道友交好，可将道友这份心意代为转达……亦或道友与我同去，谢仁必为道友力荐！”
这段话语伴着神念，谢仁简要介绍了神洲修行界各派发展衍变的大致脉络、三大戒的由来、修行界约定俗成的各种仪轨等等，话语虽短，信息量却很大。
说完，静静的望着老龟等它消化。
老龟解析这段神念，用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咧嘴一笑传音道：“想不到修行界还有如许多讲究和规矩……这些年来心无旁骛窝在这江里，倒是孤陋寡闻了，亦唐突了宗主，还望宗主见谅。所谓辈份，小妖看来无非是空，老龟是空、经文是空、千年时光亦是空啊……好，小妖就随宗主走一趟。”
当谢仁闻言起身，已是皓月当空。
谢仁对着老龟抱拳道：“在下去寻释宗同道陈说此事，道友先随在下这名弟子回山盘桓数日，意下如何？”
老龟回道：“有劳宗主，大恩不言谢！”
说罢，悄无声息的重又滑落水中。
谢仁以神念吩咐瑞麟收摄威压，引领老龟沿澜沧江回转簸箕顶。看着瑞麟腾身跃上龟背，一龟一兽往下游而去，谢仁方才飞天径往大理府寻璞玉大师陈说此事。
天色微明，谢仁尚未飞抵崇圣寺，便收到了璞玉大师神念传音，邀他不必俗礼、直接入塔。
谢仁收了神通，望塔顶入口遁入塔中，璞玉大师一如初见之时盘坐于地，对着三圣金像虔诚诵经。
谢仁落地合十一礼道：“川西一别数月，大师无恙。”
璞玉呵呵笑着说：“有劳小友挂怀，请坐。”说着将手引向身旁蒲团，又对了空吩咐道：“徒儿，给宗主上茶。”
了空和尚合十一礼领命去了，璞玉问道：“小友此行不会只是来看望我这老和尚的吧？”
谢仁笑道：“不瞒大师，小子此行一来确是有事相告，且事涉贵宗大能，小子不敢擅自做主。二则自然是应当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璞玉睁开了垂帘的双眼，诧然道：“哦？我宗哪位大能？莫不是璞智师兄、亦或圆澄大师……”
谢仁接过了空递过来的茶盏放在一旁，摇了摇头正色道：“这位大能并非当世之人，乃是……”话语伴着神念详细讲述了澜沧江上游深谷中的经历，同时也将老龟所投射之神念，转达给了璞玉大师，最后还谈及了自己目前的处置，末了静静等着璞玉读取神念并决断。
将近午时，解读完神念的璞玉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身来对着谢仁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谢宗主对释宗屡施大恩，老僧何以为报啊……此事甚大，老僧明日便联络师兄、圆澄大师并西域释宗各活佛，择吉日良辰上丹鼎迎奉侍者。
在此之前，我等释宗弟子还要议定一处妥善之所，以安置侍者。还请宗主代为转达我辈拳拳之心，并代我等暂尽地主之谊。如有叨扰之处，万望宗主海涵，阿弥陀佛……”
侍者：释教徒对得到佛祖传授秘法的妖物统称，其辈份等同于佛祖亲传弟子，高于同为妖属的释子们的坐骑。前文提到，璞玉初见青青之时，将之尊为青龙圣尊，乃是因上古八部天龙对无量光曾有护持之恩，再则真龙为上古神兽，是故其在释教的地位是极为尊崇的。
释教和景教，抛开修行秘法不谈，就组织体制而言，有着很多的相同之处。其中一点，便是等级制度森然，这也是释景两教与道教的区别之一。
两教是如何确定教众在各自教中的地位的呢？一方面论其功过，就如真龙在释教中的超然地位；另一方面看其任事，是否为主管某一方面的主事，就如滨海教堂的田忠。这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教中个别修士修为境界很高，然则因其于教无功、亦或其上师地位不高，是故该名修士在教中的地位是不高的。
概而言之，有点类似于世俗间衙门的官僚等阶制度。
究其原因，乃是两教在其创教之后，皆有着政教合一、统治一方的漫长历史，其教内架构与世俗官僚制度相类，便能解释得通了。
那么，这两教的修为境界又是如何界定的呢？
释家以“果位”区分教众修为：罗汉果类同于易经洗髓、金刚果类同于脱胎换骨、金身果类同于出神入化、小乘天果类同于真仙、大乘天果类同于物化、菩萨果类同于金仙，佛果仅次于合道至境。
景教世间修行的境界次第依次以一至九级魔法师或骑士区分，天使泛指真仙和物化的仙人，大天使类同于金仙境界，大天尊仅次于合道至境。
由此可见，古往今来修证达合道至境者，仅太上一人。
……
谢仁听璞玉说得如此客气，连忙合十回礼道：“同为神洲修行同道，大师何出此言？如此客气，岂非折煞谢仁？谢仁所为，不过适逢其会、顺水推舟，诸位前辈若是愿意，贵教侍者就算长住青崖洞天，小子也当扫榻相迎、恭敬侍奉，何来叨扰之说？”
璞玉闻言笑道：“小友胸襟宽宏，老僧感佩。然而侍者身份尊贵，我等释子怎敢怠慢……阿弥陀佛，老僧再谢宗主。”
谢仁连忙托住璞玉双肘，笑道：“大师再如此多礼客套，谢仁往后可不敢再来了。”心想：璞智、璞玉虽是同门，然心性却各有长短，璞智洒脱、璞玉迂讷，由此可见一斑。
话头一转道：“此间事了，小子这便告辞，大师尚在苦海之中，万望保重！”说话间便欲腾身而起。
璞玉连忙拉住谢仁衣襟，道：“宗主请留步，老僧尚有一事相请！”
谢仁回转身道：“大师请讲。”
璞玉肃然道：“有劳宗主挂怀，苦海之劫于老僧无碍……老僧枯坐塔中数十年，功行即将大成，堪堪算来应是在下月。老僧本还踌躇，欲择日亲上丹鼎送上请柬，不期宗主亲至，倒是省却了一番奔波……如此，老僧便诚邀丹鼎宗莅临敝寺观礼。阿弥陀佛……”言毕又是一声长宣佛号。
谢仁喜道：“大师是说三圣金像开光之功将成？小子在此提前恭喜大师今生大愿得偿，预祝开光大典顺利施行。届时，晚辈定携丹鼎弟子前来观礼瞻拜！”
璞玉又是一礼道：“多谢宗主。”
二人不复多言，谢仁回礼之后便腾空而起，化一道流光径往簸箕顶去了。
回到簸箕顶又等了一夜，及至拂晓，瑞麟方才引着老龟来到雾海外，谢仁打开洞天门户，将老龟迎进洞天，先倍细讲述了大理府之行的结果，宽慰老龟暂住青崖洞天，等着当代释宗弟子大礼相迎，而后又吩咐瑞海充作向导，负责安置老龟在洞天中的一应事务。
老龟活了上千年，走遍了西域郡大小水域，目睹了西域郡千年变迁、见证过无数的人烟繁华，亦寻觅过许多幽谷深涧栖息，就世间见知经历而言，算是异常丰富了。在其看来，偶遇谢仁的那道深谷便是极好的洞天福地，然则到了青崖洞天，却是大大开了眼界——原来这才是仙家福地。
遂向瑞海不停传音闻讯，除宗门机密外，瑞海皆一一恭敬应答，听得老龟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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