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到家
王怀礼原本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王蕙，嫁到了城里，婆家是开油米铺的，家道说不上殷实，却也过得去；二女儿王菁，八岁那年在河边玩耍时，别人拐走，到如今仍旧下落不明，杳无音信。
王怀礼的婆娘牛小环，娘家是隔壁小牛庄的，父母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牛小环勤劳贤惠，孝敬公婆，从未和王怀礼吵过一句嘴，只可惜命薄福浅，在生下王菁之后，坐月子期间因受风亡故。
村里人看王怀礼上有老、下有小，拉扯两个女娃不容易，劝他续弦，王怀礼怕招个后娘亏待了孩子，便没有应允。整日里起早贪黑，忙得晕头转向，多亏老爹、老娘身子健壮，帮衬王怀礼不少，若非如此，王怀礼觉得自己多半撑不下来。
光阴荏苒，两个女儿一个嫁了一个丢了，二老也相继离世，王怀礼落得孤身一人，直到五十岁那年在岗子下捡到云啸。在大王庄，王怀礼算是个有学问的人，二两酒下肚之后，他就会红着脸跟云啸说，放眼这村子里头一百八十户人家，除了那位屡试不第的王京成秀才，识字最多的人就是他了，就连里正王蒲他爹老里正，都要因此敬他三分，时常把他请到家里闲谈、议事。
且不论王怀礼学问到底有多大，云啸跟着他着实获益匪浅。
十年前，王怀礼花了四、五年的积蓄，托人从东都洛阳捎回一套《史记》和一套《三国志》，从那时起就开始指着那上面的字教云啸一个个地认，云啸五岁的时候，便能够顺畅地阅读《史记》。爷孙俩一有空闲，便一人抱着一本书读个天昏地暗，并且时长交流心得，臧否人物、事迹，令云啸眼界大开。幼小的心灵中充盈着对英雄豪杰的仰慕，幼稚的脑海中常常浮想联翩，英雄侠义梦在懵懵懂懂中生根发芽，直到长成参天大树，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云啸的性格和言行举止。
往日里，几乎每到傍晚擦黑时分，王怀礼都要去云啸家一趟，看看孩子有没有回来，他担心云啸贪玩撒野，忘记回家的时辰、跟人打架闯祸或者做下其他什么危险的事情，如果看不到云啸在家，就会站在村头扯起嗓子呼唤，浑厚的声音传出老远。
前日，大姑王蕙和她姑爷架着辆驴车把他接进城去了，说是趁着秋耕刚过，把老人接过去住一阵子，享享清福。实则是因为秋粮入市，籴粜繁忙，店铺人手不足，请老爷子过去帮忙。差不多年年如此。老人家看不惯女婿太过精打细算，只瞧在女儿面上勉强住个七八日，便找借口回来。
算上今日，爷爷在大姑家才住了不过三天，应当没有回来，不然的话，他早就该在村口喊俺了，云啸心想。即便如此，他仍然担心爷爷会突然出现。今日他的经历和所做作为，在爷爷眼中可是滔天大事，他不知道爷爷会作何反应。尽管他之前和爷爷无话不谈，可这件牵涉到三条人命的大事，他可不敢跟爷爷说起，更何况，姊姊还让他保密呢？
王怀礼没有在家，也没看到附近有其他人！云啸暗暗松了口气。
羊儿们有的老老实实进了圈，有的则院子里或坐或卧，在黑暗中看上去灰呼呼的，东一簇，西一簇，看到云啸牵着匹马回来，都没什么反应，只有小小柴扉旁边那两只挡路的羊懒懒地挪了挪身子。
云啸牵着马，径直穿过院子，打开房门，进入堂屋，随之而来的黑暗让他心中踏实。
他回身关上房门，从靠着后墙的方桌上摸出火折，打着火，点燃油灯，灯火如豆，微微跳跃着照亮少许黑暗，他先把灯拿到东屋卧房，返回堂屋，在马背上轻拍两下，那马顺从地卧到地上，他把那昏昏沉沉的女子扶进卧房，小心翼翼地让她在自己那张脏兮兮的小床上躺好。
而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是赶紧去小牛庄请郎中来给姊姊治伤？还是赶紧去做晚饭？他拿不定主意。姊姊的伤太重了，若不及时医治，后果……云啸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姊姊的肚子肯定也被饿瘪了，肚子里没食又怎能抵抗伤痛？此外，郎中来了，这事也就不是秘密了，明日一早，云啸家有仙子降临的消息就会传遍十里八村，到时……官府就会来人，把姊姊和我抓走，上大刑盘问是否与河中命案有关，姊姊这身子，可受不了棍棒交加……
俺到底该咋办？云啸跪在床边，瞧着女子那张被灯光照得昏黄的美丽脸庞，心里七上八下。无奈之下，他轻轻唤道：“姊姊，醒醒！”
一连喊了数声，声音也越来越大，女子一点动静也无。云啸急了，用双手推她手臂，一边喊一边推，声音之中渐渐夹带哭腔，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终于，女子在摇摇晃晃中睁开双眼，云啸眼中的泪珠因喜悦而滚下。
女子朝云啸微微一笑，以示安慰，说道：“你若不……叫我，恐怕……真……就死了。”她歇一口气，接着道：“打盆……清水，擦洗……创口，马鞍……革囊里……金创药，拿来……抹上。”
云啸等她说完，迟疑道：“不请郎中？”
女子嘴里轻轻吐出一个“不”字，便又闭上了眼。
云啸换下一身湿衣，端着油灯照路，把马牵进西屋厨房安置妥当，从马鞍上翻出金创药----他之所以认为那是金创药，是因为革囊中除了丝绸帕子裹着的金创药，便是几块碎银、几件衣物和一柄鞘、柄十分精美的短剑。云啸一心想为那姊姊打理伤口，才抑制住好奇，没拔出短剑瞧瞧，只把金创药揣入怀中。
他把自己用的麻布手巾洗了数遍，用小陶盆打来清水，手巾搭在盆沿上，一手端盆，一手执灯，返回卧室。
云啸再次跪在床沿，小声道：“姊姊，俺替你擦洗伤口。”
女子点点头。她的伤口都在右后肩和右臂上，云啸解开她的衣襟，在灯光下看见她雪白的肌肤时，不觉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云啸暗骂自己无耻，长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右臂抽出来，先清洗臂上创口，当手巾碰到依然在渗血的伤口时，他能感觉出女子浑身颤抖----那是疼的。
把两个伤口清洗并敷上金创药，而后找来之前洗干净的汗衫，剪成布条，包扎伤口，把女子衣袍穿好，忙完这一切，云啸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他是个生手，虽然做得细心，出来的活却很粗糙。
他喂女子喝了口水，才想起两个人还都没吃饭，他觉得自己的前胸已经贴住了后背。连忙跑到灶屋，烙了两张饼，熬了一锅稀粥。那马就卧在旁边，眼睛里映着灶里的火苗，看云啸锅前锅后地忙活。
女子只勉强吃了两口粥，便甚么也吃不下了。云啸服侍她睡下，才动筷吃饭。
临睡时，女子问：“你叫……甚么名字？”
云啸如实回答。
女子眨眨眼，似乎为一个乡下孩子竟然有这么个响亮名字感到惊奇。
“洛清雨。”女子轻声说道。
真是个好名字！云啸正要说出这话，发现洛清雨已经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细的汗珠，秀眉时蹙时展。她正在忍受俺绝不能忍受的疼痛，真了不起！云啸既心疼又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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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怀礼的婆娘牛小环，娘家是隔壁小牛庄的，父母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牛小环勤劳贤惠，孝敬公婆，从未和王怀礼吵过一句嘴，只可惜命薄福浅，在生下王菁之后，坐月子期间因受风亡故。
村里人看王怀礼上有老、下有小，拉扯两个女娃不容易，劝他续弦，王怀礼怕招个后娘亏待了孩子，便没有应允。整日里起早贪黑，忙得晕头转向，多亏老爹、老娘身子健壮，帮衬王怀礼不少，若非如此，王怀礼觉得自己多半撑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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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王怀礼学问到底有多大，云啸跟着他着实获益匪浅。
十年前，王怀礼花了四、五年的积蓄，托人从东都洛阳捎回一套《史记》和一套《三国志》，从那时起就开始指着那上面的字教云啸一个个地认，云啸五岁的时候，便能够顺畅地阅读《史记》。爷孙俩一有空闲，便一人抱着一本书读个天昏地暗，并且时长交流心得，臧否人物、事迹，令云啸眼界大开。幼小的心灵中充盈着对英雄豪杰的仰慕，幼稚的脑海中常常浮想联翩，英雄侠义梦在懵懵懂懂中生根发芽，直到长成参天大树，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云啸的性格和言行举止。
往日里，几乎每到傍晚擦黑时分，王怀礼都要去云啸家一趟，看看孩子有没有回来，他担心云啸贪玩撒野，忘记回家的时辰、跟人打架闯祸或者做下其他什么危险的事情，如果看不到云啸在家，就会站在村头扯起嗓子呼唤，浑厚的声音传出老远。
前日，大姑王蕙和她姑爷架着辆驴车把他接进城去了，说是趁着秋耕刚过，把老人接过去住一阵子，享享清福。实则是因为秋粮入市，籴粜繁忙，店铺人手不足，请老爷子过去帮忙。差不多年年如此。老人家看不惯女婿太过精打细算，只瞧在女儿面上勉强住个七八日，便找借口回来。
算上今日，爷爷在大姑家才住了不过三天，应当没有回来，不然的话，他早就该在村口喊俺了，云啸心想。即便如此，他仍然担心爷爷会突然出现。今日他的经历和所做作为，在爷爷眼中可是滔天大事，他不知道爷爷会作何反应。尽管他之前和爷爷无话不谈，可这件牵涉到三条人命的大事，他可不敢跟爷爷说起，更何况，姊姊还让他保密呢？
王怀礼没有在家，也没看到附近有其他人！云啸暗暗松了口气。
羊儿们有的老老实实进了圈，有的则院子里或坐或卧，在黑暗中看上去灰呼呼的，东一簇，西一簇，看到云啸牵着匹马回来，都没什么反应，只有小小柴扉旁边那两只挡路的羊懒懒地挪了挪身子。
云啸牵着马，径直穿过院子，打开房门，进入堂屋，随之而来的黑暗让他心中踏实。
他回身关上房门，从靠着后墙的方桌上摸出火折，打着火，点燃油灯，灯火如豆，微微跳跃着照亮少许黑暗，他先把灯拿到东屋卧房，返回堂屋，在马背上轻拍两下，那马顺从地卧到地上，他把那昏昏沉沉的女子扶进卧房，小心翼翼地让她在自己那张脏兮兮的小床上躺好。
而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是赶紧去小牛庄请郎中来给姊姊治伤？还是赶紧去做晚饭？他拿不定主意。姊姊的伤太重了，若不及时医治，后果……云啸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姊姊的肚子肯定也被饿瘪了，肚子里没食又怎能抵抗伤痛？此外，郎中来了，这事也就不是秘密了，明日一早，云啸家有仙子降临的消息就会传遍十里八村，到时……官府就会来人，把姊姊和我抓走，上大刑盘问是否与河中命案有关，姊姊这身子，可受不了棍棒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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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朝云啸微微一笑，以示安慰，说道：“你若不……叫我，恐怕……真……就死了。”她歇一口气，接着道：“打盆……清水，擦洗……创口，马鞍……革囊里……金创药，拿来……抹上。”
云啸等她说完，迟疑道：“不请郎中？”
女子嘴里轻轻吐出一个“不”字，便又闭上了眼。
云啸换下一身湿衣，端着油灯照路，把马牵进西屋厨房安置妥当，从马鞍上翻出金创药----他之所以认为那是金创药，是因为革囊中除了丝绸帕子裹着的金创药，便是几块碎银、几件衣物和一柄鞘、柄十分精美的短剑。云啸一心想为那姊姊打理伤口，才抑制住好奇，没拔出短剑瞧瞧，只把金创药揣入怀中。
他把自己用的麻布手巾洗了数遍，用小陶盆打来清水，手巾搭在盆沿上，一手端盆，一手执灯，返回卧室。
云啸再次跪在床沿，小声道：“姊姊，俺替你擦洗伤口。”
女子点点头。她的伤口都在右后肩和右臂上，云啸解开她的衣襟，在灯光下看见她雪白的肌肤时，不觉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云啸暗骂自己无耻，长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右臂抽出来，先清洗臂上创口，当手巾碰到依然在渗血的伤口时，他能感觉出女子浑身颤抖----那是疼的。
把两个伤口清洗并敷上金创药，而后找来之前洗干净的汗衫，剪成布条，包扎伤口，把女子衣袍穿好，忙完这一切，云啸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他是个生手，虽然做得细心，出来的活却很粗糙。
他喂女子喝了口水，才想起两个人还都没吃饭，他觉得自己的前胸已经贴住了后背。连忙跑到灶屋，烙了两张饼，熬了一锅稀粥。那马就卧在旁边，眼睛里映着灶里的火苗，看云啸锅前锅后地忙活。
女子只勉强吃了两口粥，便甚么也吃不下了。云啸服侍她睡下，才动筷吃饭。
临睡时，女子问：“你叫……甚么名字？”
云啸如实回答。
女子眨眨眼，似乎为一个乡下孩子竟然有这么个响亮名字感到惊奇。
“洛清雨。”女子轻声说道。
真是个好名字！云啸正要说出这话，发现洛清雨已经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细的汗珠，秀眉时蹙时展。她正在忍受俺绝不能忍受的疼痛，真了不起！云啸既心疼又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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