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鱼半妆镜（二）
Chapter 3
“公子自请坐。”
“小生多谢姑娘。”轻缓的木椅移动的声音。道士这声音铿锵有力，一字千钧，倒不像是在见姑娘，而像在审犯人。
“姑娘原先便半遮面，如今见小生，倒是连面都不愿意露了吗？这屏风立于你我之间，虽咫尺之隔，却似隔了天涯啊。”
哦？莺儿的耳朵竖得更尖了。
阿狸说道：“大家闺秀，便是寻人问脉也是要隔帘遮面的，公子见谅。”
“这样。”那道士的语气似乎是有些失落，“那姑娘唤小生来是为何？今日是姑娘第一次开牌，门外仰慕姑娘的少说也有百号人，姑娘说今夜只为寻人谈艺，却为何单单看中了衣裳简陋，粗鄙不堪的小生？”
废话，那当然是因为你长得比较俏。莺儿暗自想到。
阿狸笑语盈盈：“先生这一身装束，于百个形色相近的公子中自然独树一帜。我要寻人谈艺，自然便要寻最不同寻常的人，难道除了先生还有旁人吗？”
“如此。”那道士语气恳重，“原以为是小生哪样气度吸引了姑娘，原来是小生这一身装束。感谢祖师爷庇佑，祛邪伏妖的道士有一天也能因为祖传的道袍引得姑娘侧目。”
所以他真的是个道士？莺儿不免缩了一缩。
“先生果真是道士？先生若是道士，不去山间祛鬼魅祓妖灵，来我一叶楼这儿做什么？”
“小生来这儿做什么？此地有妖邪，小生自然便是来除妖的。”
“除妖？先生你在说什么？”
“天地生灵，素有造化，吸天地之馥郁可为精，得年岁之造化可为灵，邪驱附魅则为妖，恶佞堕落则为魔。小生斩妖除魔数十载，断断不会来错地方。这淮扬河妖气四溢，又属姑娘这一叶楼中最甚。譬如刚刚那位为我开门的姑娘，便是修为不足百年的莺灵。花有百香，莺有百语，莺灵乃世间对声音最为敏感的灵物，假以时日姑娘或许可以邀其于琴瑟旁高吭。不过今日还不行，修行还太浅，在姑娘面前还是黯然失色。”
踏。莺儿的心一下子便掉了下去，她站也站不稳，扶也扶不住，像一滩软泥一样落在了地上。
“先生能识妖物？”
“自幼修习，百十载的妖物是能识的，再往上的大妖便只会被迷魅惑乱了。”
“所以，先生今日也不是为我来的，先生只是来断妖除魅的。”阿狸的语气似乎是有些悲凉，有些凄婉。
那道士轻声一笑：“小生说这一叶楼里都是妖邪，姑娘也不害怕吗？”
“没什么可怕的。我虽看不出来谁是妖，谁是人，确能看得出来谁是好心，谁无好意，这一叶楼里的人们都是互相扶持的姐妹们，我没什么好怕的。”
“如此。姑娘，小生名为方正均，意即方圆、秉正、立均，小生与姑娘一样，师傅曾教导过我，说人妖无殊途，好恶凭境心，能相安无事居住在这淮扬河上如此之久，我知道这一叶楼自然不是什么不该的去处。只是，好妖我不杀，恶佞我也不留，姑娘恐怕没发现，姑娘已被恶佞缠身许久了。”
“先生……”阿狸愣了愣，“在说什么？”
“姑娘家中是否豢养了一尾鱼？“
……
一尾鱼？莺儿细想了想，似乎，的确是有。
“那条鱼儿，是否少了一片鳞？”
阿狸沉默不言。
“姑娘宛若天仙，当算得上是这淮扬河上最美的人儿。但姑娘是否可曾察觉，自从养了那尾鱼，家中便多了半面塑木妆镜。那妆镜，只有右面，也只照得见右面，但每每对镜梳妆，那镜中便娇姿玉面，姑娘也渐渐变得肤柔细嫩，桃眼樱唇，最终变成了今日之模样。”
……
半妆镜，便是刚刚那半妆镜？莺儿的心儿扑通扑通地跳着，她心里开始浮想联翩。
“我不知道先生在说什么。“阿狸说道。
“是与不是，姑娘自揭开那半面纱便知晓。”
“轻纱薄面，本就是阿狸之相，又岂能轻易示人，先生莫不是想一赌小女子芳容，才冥思苦想想的这一处吧？“
“吾乃降妖除魔的道士，宗门立有规矩，不可近女色。只是小生观姑娘之面色，那半面荣光熠熠，却也暗藏祸机。姑娘可知姑娘豢养的那尾鱼乃是世间罕见的‘鳞镜鱼’？鳞镜鱼的鳞片可幻化为镜，因鱼鳞为半圆，故而为半镜。那半镜也乃幻境，所见者所思所想意即镜中变幻，鳞镜鱼再以剔刀换骨之法力，为视镜者削换样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世间，凡乃上天赐予的馈赠，必皆有筹码。鳞镜鱼之镜，日夜相伴姑娘左右，妖邪终为妖邪，妖邪不食常物，只食人之精血。鳞镜鱼剔刀换骨之能，不过为其寻觅猎物罢了，待姑娘终有一日气尽血干，便再有天容骁姿又该如何？姑娘切勿引火烧身，执迷不悟。”
阿狸淡淡说道：“我本只是寻人谈艺，先生说这些做什么？”
“这……唉，若如此说，难道斩妖除魔便不算一艺？”
“不算。”阿狸冷冷地说道，“先生请回吧。在下乏了，先睡了。”
“唉……姑娘。姑娘便放不下这镜中的半妆样貌？那终究不是姑娘的东西。”
“谁说那不是……”莺儿听到阿狸的语气中有了丝平时的怒气，她已能想象到阿狸要说的“谁说那不是老娘的样貌”此等话了，但或许是刚才自己的劝诫起了作用，她又哑咳了咳，震住了自己的冲动，依约地说道，“谁说那不是我的样貌了，先生可勿胡乱猜测。”
“若是如此，姑娘可否告诉小生，姑娘是否有一副只剩半面的镜子？”
……
“不愿回答，便是有了。”
“我没有。”
“既然没有，那姑娘可否揭开那面纱与小生一视？”
“荒唐，一叶楼不是什么轻薄情爱之地，说了今日只谈艺，你为何屡屡犯戒？”
这一句话倒是有阿狸姐姐往日之风范，不过使出的实力不足七成。
“小生既为道士，当担世间稳系之责。修行时师傅便多次训诫小生，勿以佞小而不除，勿以瘤小而不见。”
“先生，请，回，吧。”依旧是冷冷的话语。
“既然小姐不愿放弃那鳞镜鱼，小生还有一计可解姑娘之祸。”
……
这道士好像还真有点道行，莺儿的耳朵也不禁点了点。
“姑娘遮住的是左脸，意即为姑娘手上拿的是右妆镜。鳞镜鱼为雌雄两种，雌鱼鳞片向右，故为右妆镜，雄鱼鳞片向左，故为左妆镜。”
鳞……鳞片向右？莺儿细细想了想，好，好像的确是……
“姑娘手中有雌鱼，倘若再养一条雄鱼，便可齐得双尾鱼，一妆镜。一妆镜，一妆人，彼时姑娘便可花容月貌，也可褪去轻纱，再也不必如此遮遮掩掩了。”
“哪里可寻得那雄鱼去？”阿狸急切的声音。
……姐，姐姐，你这……你这暴露得也太快了吧。
“姑娘若相信小生，可由小生带着姑娘去寻那雄鱼。”
“你，你去哪儿寻？”
“小生既然可仅凭姑娘半面便推断出姑娘养着这鳞镜鱼，姑娘也应该相信小生对这鳞镜鱼该是投诸了不少心血。姑娘只需跟着小生，小生自有去处。”
“你……你要如何找？你不是说鳞镜鱼乃世间罕见吗？你还有随随便便便能找到的路子？”
“鳞镜鱼一般都成双成对，雌雄两尾有如人间的男梁女祝，互相牵引，彼时我会以血为界，以雌尾寻雄尾。”
“那……我明日还要带我那一尾鱼来？”
“正是如此。”
“你……你可不要骗我！”
阿狸姐姐的语气竟变得娇嗔了起来，这可少在莺儿的印象里出现过。而且，为何感觉阿狸姐姐自打来了这一叶楼开牌之后，果然还是莺莺燕燕，调性好了许多，平日里常与人因为躲个三寸阴凉就咄咄逼人顺他个日中到日落的思路也不见了，果然还是自己劝诫得好吗？或者说，是那一尾鱼……
那尾鱼，的确是有，不过莺儿只当那是尾再寻常不过的鱼儿了，看着也毫无彩处，还整日闷恹恹的，连个水儿也不翻，莺儿对其丝毫不曾在意。
那道士，那方正均说的，难道真的是真的吗？阿狸姐姐的容貌便来自于那半妆镜像？可是，可是……
哈哈，屋内又传来了谈笑声，莺儿赶忙探耳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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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自请坐。”
“小生多谢姑娘。”轻缓的木椅移动的声音。道士这声音铿锵有力，一字千钧，倒不像是在见姑娘，而像在审犯人。
“姑娘原先便半遮面，如今见小生，倒是连面都不愿意露了吗？这屏风立于你我之间，虽咫尺之隔，却似隔了天涯啊。”
哦？莺儿的耳朵竖得更尖了。
阿狸说道：“大家闺秀，便是寻人问脉也是要隔帘遮面的，公子见谅。”
“这样。”那道士的语气似乎是有些失落，“那姑娘唤小生来是为何？今日是姑娘第一次开牌，门外仰慕姑娘的少说也有百号人，姑娘说今夜只为寻人谈艺，却为何单单看中了衣裳简陋，粗鄙不堪的小生？”
废话，那当然是因为你长得比较俏。莺儿暗自想到。
阿狸笑语盈盈：“先生这一身装束，于百个形色相近的公子中自然独树一帜。我要寻人谈艺，自然便要寻最不同寻常的人，难道除了先生还有旁人吗？”
“如此。”那道士语气恳重，“原以为是小生哪样气度吸引了姑娘，原来是小生这一身装束。感谢祖师爷庇佑，祛邪伏妖的道士有一天也能因为祖传的道袍引得姑娘侧目。”
所以他真的是个道士？莺儿不免缩了一缩。
“先生果真是道士？先生若是道士，不去山间祛鬼魅祓妖灵，来我一叶楼这儿做什么？”
“小生来这儿做什么？此地有妖邪，小生自然便是来除妖的。”
“除妖？先生你在说什么？”
“天地生灵，素有造化，吸天地之馥郁可为精，得年岁之造化可为灵，邪驱附魅则为妖，恶佞堕落则为魔。小生斩妖除魔数十载，断断不会来错地方。这淮扬河妖气四溢，又属姑娘这一叶楼中最甚。譬如刚刚那位为我开门的姑娘，便是修为不足百年的莺灵。花有百香，莺有百语，莺灵乃世间对声音最为敏感的灵物，假以时日姑娘或许可以邀其于琴瑟旁高吭。不过今日还不行，修行还太浅，在姑娘面前还是黯然失色。”
踏。莺儿的心一下子便掉了下去，她站也站不稳，扶也扶不住，像一滩软泥一样落在了地上。
“先生能识妖物？”
“自幼修习，百十载的妖物是能识的，再往上的大妖便只会被迷魅惑乱了。”
“所以，先生今日也不是为我来的，先生只是来断妖除魅的。”阿狸的语气似乎是有些悲凉，有些凄婉。
那道士轻声一笑：“小生说这一叶楼里都是妖邪，姑娘也不害怕吗？”
“没什么可怕的。我虽看不出来谁是妖，谁是人，确能看得出来谁是好心，谁无好意，这一叶楼里的人们都是互相扶持的姐妹们，我没什么好怕的。”
“如此。姑娘，小生名为方正均，意即方圆、秉正、立均，小生与姑娘一样，师傅曾教导过我，说人妖无殊途，好恶凭境心，能相安无事居住在这淮扬河上如此之久，我知道这一叶楼自然不是什么不该的去处。只是，好妖我不杀，恶佞我也不留，姑娘恐怕没发现，姑娘已被恶佞缠身许久了。”
“先生……”阿狸愣了愣，“在说什么？”
“姑娘家中是否豢养了一尾鱼？“
……
一尾鱼？莺儿细想了想，似乎，的确是有。
“那条鱼儿，是否少了一片鳞？”
阿狸沉默不言。
“姑娘宛若天仙，当算得上是这淮扬河上最美的人儿。但姑娘是否可曾察觉，自从养了那尾鱼，家中便多了半面塑木妆镜。那妆镜，只有右面，也只照得见右面，但每每对镜梳妆，那镜中便娇姿玉面，姑娘也渐渐变得肤柔细嫩，桃眼樱唇，最终变成了今日之模样。”
……
半妆镜，便是刚刚那半妆镜？莺儿的心儿扑通扑通地跳着，她心里开始浮想联翩。
“我不知道先生在说什么。“阿狸说道。
“是与不是，姑娘自揭开那半面纱便知晓。”
“轻纱薄面，本就是阿狸之相，又岂能轻易示人，先生莫不是想一赌小女子芳容，才冥思苦想想的这一处吧？“
“吾乃降妖除魔的道士，宗门立有规矩，不可近女色。只是小生观姑娘之面色，那半面荣光熠熠，却也暗藏祸机。姑娘可知姑娘豢养的那尾鱼乃是世间罕见的‘鳞镜鱼’？鳞镜鱼的鳞片可幻化为镜，因鱼鳞为半圆，故而为半镜。那半镜也乃幻境，所见者所思所想意即镜中变幻，鳞镜鱼再以剔刀换骨之法力，为视镜者削换样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世间，凡乃上天赐予的馈赠，必皆有筹码。鳞镜鱼之镜，日夜相伴姑娘左右，妖邪终为妖邪，妖邪不食常物，只食人之精血。鳞镜鱼剔刀换骨之能，不过为其寻觅猎物罢了，待姑娘终有一日气尽血干，便再有天容骁姿又该如何？姑娘切勿引火烧身，执迷不悟。”
阿狸淡淡说道：“我本只是寻人谈艺，先生说这些做什么？”
“这……唉，若如此说，难道斩妖除魔便不算一艺？”
“不算。”阿狸冷冷地说道，“先生请回吧。在下乏了，先睡了。”
“唉……姑娘。姑娘便放不下这镜中的半妆样貌？那终究不是姑娘的东西。”
“谁说那不是……”莺儿听到阿狸的语气中有了丝平时的怒气，她已能想象到阿狸要说的“谁说那不是老娘的样貌”此等话了，但或许是刚才自己的劝诫起了作用，她又哑咳了咳，震住了自己的冲动，依约地说道，“谁说那不是我的样貌了，先生可勿胡乱猜测。”
“若是如此，姑娘可否告诉小生，姑娘是否有一副只剩半面的镜子？”
……
“不愿回答，便是有了。”
“我没有。”
“既然没有，那姑娘可否揭开那面纱与小生一视？”
“荒唐，一叶楼不是什么轻薄情爱之地，说了今日只谈艺，你为何屡屡犯戒？”
这一句话倒是有阿狸姐姐往日之风范，不过使出的实力不足七成。
“小生既为道士，当担世间稳系之责。修行时师傅便多次训诫小生，勿以佞小而不除，勿以瘤小而不见。”
“先生，请，回，吧。”依旧是冷冷的话语。
“既然小姐不愿放弃那鳞镜鱼，小生还有一计可解姑娘之祸。”
……
这道士好像还真有点道行，莺儿的耳朵也不禁点了点。
“姑娘遮住的是左脸，意即为姑娘手上拿的是右妆镜。鳞镜鱼为雌雄两种，雌鱼鳞片向右，故为右妆镜，雄鱼鳞片向左，故为左妆镜。”
鳞……鳞片向右？莺儿细细想了想，好，好像的确是……
“姑娘手中有雌鱼，倘若再养一条雄鱼，便可齐得双尾鱼，一妆镜。一妆镜，一妆人，彼时姑娘便可花容月貌，也可褪去轻纱，再也不必如此遮遮掩掩了。”
“哪里可寻得那雄鱼去？”阿狸急切的声音。
……姐，姐姐，你这……你这暴露得也太快了吧。
“姑娘若相信小生，可由小生带着姑娘去寻那雄鱼。”
“你，你去哪儿寻？”
“小生既然可仅凭姑娘半面便推断出姑娘养着这鳞镜鱼，姑娘也应该相信小生对这鳞镜鱼该是投诸了不少心血。姑娘只需跟着小生，小生自有去处。”
“你……你要如何找？你不是说鳞镜鱼乃世间罕见吗？你还有随随便便便能找到的路子？”
“鳞镜鱼一般都成双成对，雌雄两尾有如人间的男梁女祝，互相牵引，彼时我会以血为界，以雌尾寻雄尾。”
“那……我明日还要带我那一尾鱼来？”
“正是如此。”
“你……你可不要骗我！”
阿狸姐姐的语气竟变得娇嗔了起来，这可少在莺儿的印象里出现过。而且，为何感觉阿狸姐姐自打来了这一叶楼开牌之后，果然还是莺莺燕燕，调性好了许多，平日里常与人因为躲个三寸阴凉就咄咄逼人顺他个日中到日落的思路也不见了，果然还是自己劝诫得好吗？或者说，是那一尾鱼……
那尾鱼，的确是有，不过莺儿只当那是尾再寻常不过的鱼儿了，看着也毫无彩处，还整日闷恹恹的，连个水儿也不翻，莺儿对其丝毫不曾在意。
那道士，那方正均说的，难道真的是真的吗？阿狸姐姐的容貌便来自于那半妆镜像？可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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