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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雪夜里说丰年

小说:上行杯作者:易韦字数:4761更新时间 : 2018-05-24 12:50:00
  落日余晖散尽后,那一轮冷月晃在天际,未登中天,疏淡晚霞的云影趁机把整个白岩堡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萧逸凡晃晃当当的从一侧溜出,绿蚁酒的酒力把少年的脸颊烧的通红,他扶着矮墙一路蹒跚前行,嘴里不时嘟囔着:尚老头…叫你个老王八蛋拿走小爷银子,老子喝…喝…嗝…不光你的绿蚁酒……

  少年只觉头疼欲裂,在马背上颠簸十几个时辰来不及休息便强自灌了半壶煮好的绿蚁酒,又偷了一壶半喝半洒的跑了出来,虽绿蚁酒酒性偏醇厚,这么个喝法其后劲也不是十五岁的少年堪承受的。

  他终于近了井沿,拽着绞索却如何都提不起一桶醒酒的冰凉井水来,半个身子靠在井边,觉得那一桶井水好似重逾千斤,直要将自己拖曳到井下。

  就在他身子往井下倾的一刹,颈后忽的生出股力道,将他拎了出来。

  一桶冰寒彻骨的井水豁的自头淋下,萧逸凡受寒气惊魂,终于从半醉半醒间恢复了神智。

  “嘿嘿,师…师傅,就……嗝…就知道您……您老…老嗝…不会看着我掉井里。”少年眼角瞥见个人影,强自支起脖颈,转了个身,一张比酒醉少年更憔悴数分的面容便晃着重影映入眼帘。

  “清醒了?”那人淡淡问了句,不等少年回答,左手稍一用力,少年落到他肩上,脚尖一提,倾倒在地的酒壶飞了起来,咕噜转着圈,右手一带,便挂到了腰上。

  少年仅是被冷水激醒,哪里十足醒过酒来,被他一晃当,只觉得大地绕着自己转了好些圈,就又晕了过去。

  等他彻底醒转过来,已是月过中天,素洁澄澈的月光从小窗映过来,背下火炕暖腾腾的,而他喊师傅的那人,背对着他坐在冰冷石椅上,椅子边斜了根通体缠着白布的物件,像根棍子,扶手上倒悬着的酒壶,萧逸凡记得起初是还有小半壶酒的,此刻则空空如也。

  “两壶酒换一招小手段,之前给了一壶,你还差我两壶。”男子也没转身,也不知道如何便知晓萧逸凡醒转过来了。

  少年一愣,知道男子说的小手段指的是教的他从尚老头手里脱身的那招,可算算二减一再减一小半壶,怎么也该只有大半壶了啊,便急驳道“黑心当铺还九出十三归呢,师傅您这也太黑了。”

  男子头仍不回,右手拿起缠布长棍,往少年头顶一指,又指了指少年身下火炕,缓缓道“我不是你师傅,只是拿些小手段与你换酒喝的边卒。你要想找师傅,养你的尚老头更适合。”

  少年被男子一指,这才知道自己躺着的火炕也是要酒换的,刚升起的暖意被身下火炕一烫便滋溜没了影,被老头卸了胳膊也没喊疼过的萧逸凡竟觉得眼角发酸,心里暗骂吝啬鬼,但想着男子教授的小手段确实有用,以后想不被尚老头欺负狠了还是得多学点,便低了快凝到一处的眉,顺了气呼呼的眼,道“您老觉得小子不成器,嫌弃收我个徒弟那是您的事儿,可小子想喊您师傅是小子乐意,酒本该是小子孝敬的,以后见着酒自然都给您带两壶,这次贪杯只给您留了小半壶是小子的不是了。”

  男子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萧逸凡。

  萧逸凡被看出了藏着的小心思,也不尴尬,嘿嘿一笑,一转眼珠道“师傅您坐过来吧,石椅冷着呢,我给您讲讲这次割韭菜吧。”

  “欺负些马贼有什么好说的。”男子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起身坐到了火炕边上。

  萧逸凡知道男子是渔阳堡那边发配来的,白岩堡土著们被渔阳上谷二堡嘲笑只会做些割韭菜勾当,男子被发配来了也就被白岩堡土著们看不惯了,平时也个没说话的人。于是萧逸凡便准备从出堡到归来事无巨细的讲起。

  “南边的马贼精壮都离了窝?”男子从少年讲的细节中问道。

  “是啊。”萧逸凡挠了挠头。

  “今日是几月几了?”男子眉头微凝。

  “十月初九,啊,今儿个是十月十了。”萧逸凡一愣。

  “你且歇着,我出去趟。”男子语气平缓如常,说着便一手拿着长棍,另一只手往身上套了件白披风,轻一推,狂风夹雪来扑面。

  萧逸凡听着看着又一楞,被涌进的寒意一冰,激灵灵打个抖,正想说句什么,男子便又把门轻声带上,只剩下风声呜呜呼啸。

  ****** 

  月牙湖以南四十里,无名山丘。

  一伙约千人的行客紧紧挨着背风坡,避着突来的风雪。

  他们正是原计划连夜赶在风雪降临前到月牙湖歇脚的联姻使节们,却不料低空错叠的乌云竟是说来便来,把牛马都压得抬不起头,幸而临擢为副使的裨将安度纳西是个合格向导,竟是楞从难辨方向的雪夜里找到这么处歇脚地,一百六十辆余大车在外一环,人往山壁下一缩,便都不用被雪埋了。

  “安度纳西!你个不长眼的莽夫,光把人往雪天里带,要我看!当初就该听爷们儿的在易北丘歇着,哪用得招这般罪!”说话的是一个尖细声音。

  正想掀开幕帐往里的彩衣儿听声又收住了手,向着冻缩在幕帐外的两个兵士做了个嘘声手势,揭起皮帽一角轻轻把耳朵贴了上去。

  “当时俺说早点去了好回燕京领赏你不也说好么。”回话的不闪不躲,用着一口带着胡腔的口音憨厚答道。

  尖细声音被一堵,说不出话,只气的说:“好你个蛮子!爷们儿……”

  听得砰砰数声,竟是动起手来了。

  好看热闹的彩衣儿哪忍得错过这般好戏,便又小意揭开一线,凑了眼过去。

  只见一身着青袍大襟窄袖的宦者对着旁侧一魁梧将领奋力擂了数拳,气势汹汹,落在那魁梧将领身上却不过是砰砰数声闷响,那将领竟有闲心看着打完后捂着手的宦者,目光似在问:你手不疼么。

  宦者气来吹得黏上去的鼠须都立起了,正想又打那壮厮几下解气,想想不过徒增手疼,虽作罢,只得微喘着气问着桌案后那身着蟒袍的富态中年道:“侯爷您倒是说句公道话啊!是不是这莽蛮子让爷们儿们遭了罪。”

  富态中年哭笑不得,心想你个宦官还爱自称爷们儿,自己个侯爵什么时候也跟你一起是爷们儿们了。但这侯爷天生常乐脾气,也不恼,侃道“刘爷们儿你说的在理,是安度纳西他考虑欠周到,但人家也是想让天子恩泽早加王庭,我等浴荣而归。”话罢又对那魁梧将领使个眼色。

  刘宦者闻言臊的老脸一红。

  帐外的彩衣儿也听得不自在了,心道常乐侯这根老搅屎棍说的是人话么,自家公主被迫自请入嫁王庭还成了天子恩泽了。这一气,便把幕帐抖开了一下。

  安度纳西憨厚不假,可不愚笨,捡了台阶便顺声道“出塞还有千来里路,虽有俺安度带着路,可还是得侯爷和刘监军多加提点,这次是俺疏漏了。”

  常乐侯人胖眼尖,看见帐外彩衣儿,假意不知是谁,朗声道“正是,这一路山高水长,你我正副使和监军都是同舟共济啊,至于外厢客人,还请入座。”

  常乐侯这一番话倒也得体,可落到彩衣儿这丫头耳朵里就刺人了——什么叫你们三同舟共济,换了自己就是外厢客人了。却不曾考较,大齐宫闱禁制森严,像刘宦者这样跳脱的臣子实属异类,常乐侯一副弥勒佛作样,故意称呼是外厢客人未尝不是大齐宫廷几十载大风大浪中安安稳稳的得道老龟心思。

  刘宦者听常乐侯前半句,正想哼哼一声便假假给个面子揭过这一茬,哪料得帐外有人,便干咳着侧身向后看去。安度纳西则浑然不觉有什么,顺手递了个矮几给彩衣儿。

  彩衣儿听常乐侯点破,自己便施施然入了帐,而她到对安度纳西这憨厚人使不出性子,接过矮几放下,站着团团打个千儿回了礼,不卑不亢道“小婢代我家公主给侯爷,中贵人,将军问个安。”

  刘宦者平时三人间打闹全没个监军正形,一见这娇俏小丫鬟进了帐倒也憋出几分斯文气,捋了捋鼠须,往左一站,对着安度纳西成了个文左武右的阵势,三人这才一齐向西侧公主营帐拱手回礼,静候下文。

  常乐侯修的龟家心法,乐的安然。刘宦者失了仪,再者常乐侯在座他也不好逾位问来意。安度纳西则见得这小丫鬟借了矮几又不坐不知道是几个意思,直愣愣的挠脑袋。

  彩衣儿见这三人装傻充楞,一咬银牙,低眉道“公主见天降大雪,我行使节多有劳顿,便想发些党参芝类熬煮了分与诸将士。”

  安度纳西又一楞,心想这两小姑娘倒也体贴,大半夜的还为自己这些粗汉子操心,感动之余便抢着一抱手,道“我等为国效力,敢不戮死!”

  声色豪迈,激的外面冷得跺脚得侍卫也是一应声,和着“为国效力,敢不戮死!”

  旁侧巡逻的将士不知道唱哪出,但也跟着喊起来,吵得营帐里熟睡的诸将士操起身边刀剑盔甲,虽不整齐,也跟着喊话,以为是公主或者常乐侯夜巡兵营了。

  这下轮着刘宦者楞了,安度纳西这话还偷得像模像样的,正是出使时紫薇殿前八百将士的饯言,而惹得全营同应却是谁也没料得的。

  常乐侯这下也没法练龟息大法了,道“公主无愧是天子血脉,恩及全军。老臣这就传令照办。”

  彩衣儿见势便又道“天子恩泽自然光布四海,公主听闻此去百里外还有个苦悬关外的白岩堡,此行途经堡外,何不叩堡宿留,慰问堡内将士一二,而我等使团也能略作歇息。”

  常乐侯沉吟片刻,道:“公主此意甚好,然则白岩堡不过一边塞小堡,内里建构不过可容千人,我等入驻恐多有不便。”

  “一方山壁可以容人过千,何况边外三堡之一。”彩衣儿并不让步。

  “然则白岩堡地势颇高,取水等事皆不便,公主差你而来为何如此执着,何不回去将这些与公主知会一二再来商量?”常乐侯抓住白岩堡地理之偏,楞不松口。

  彩衣儿抬头瞪眼,正想说句什么,忽然帐外幕帘一动,暗香盈室。

  “永宁见过侯爷,刘监军,安度副使。”声音软糯清脆,却是永宁公主见自家丫头久不回帐过来了。

  三人一回礼,彩衣儿咽下话头,侍立一旁,后续跟永宁而来的四名宫女则站的更远些。

  永宁温和看了看彩衣儿,走上前轻握她手,两双白藕似的手便合着了。

  “开泰三年,先帝遣军三千于白岩堡,是年秋,三千铁骑痛击北庭漠西数部落,莫非侯爷不记得了?”永宁转过身来,轻声发问。

  “殿下涉猎不浅,老臣自叹弗如。”常乐侯自永宁入帐便站起身来,永宁一问,他便微微躬下腰道。

  “如此,永宁请侯爷过白岩堡时入堡暂歇一晚,慰问我朝戍边将士些许如何?”

  “公主千金之躯,帝王之后,安能屈居军堡?”

  “父皇开泰三十四年,以天命之身守国门,与八千将士同袍共餐,可曾也是屈居?”

  “今上乃昊阳龙体,同万千甲卫寝食自是振奋军心。然则殿下毕竟是皎月之姿,恐动了将士们思乡怀亲愁绪。”

  永宁微微低眉,道“若只驻军白岩堡一夜,本宫安侯营中,一应慰问事余,皆由侯爷出面署领,如此可好?”

  常乐侯深躬,终于应下道“公主慰军心切,小侯谨奉玉令。”

  ****** 

  使节行帐外三十里。

  铺天冰风,漫卷暴雪。

  同使节一行类似,千余人马亦是蜗居一方山壁之下。

  帐篷却结的不甚有规矩,隐隐分成三团。

  帐外不过数十米,雪染红妆,偶见残肢断臂。

  最大一撮营帐中央,鹿皮帐内。

  “诸位剑师,这大雪下的楞的突然,还没见到肥羊,为了争得在这山壁下栖息,我们就死了三百多弟兄,恐怕不是什么吉兆啊。”开腔的是个白面书生,若不是他左脸一道刀疤从耳朵拉到嘴角倒也怎么都看不出狰狞。

  对面站着的人中,一个负手剑客嗤笑一声,道“枉你还是黑风盗的二当家,杀伐这么些年,胆性还是个书生懦弱样!”

  二当家脸色一白,面有愠色。

  次座的虬髯大汉见得自己二弟被人讥笑,心下也是起怒,然而念及对方人人皆有不下自己的身手,首座的那名白眉剑客更是让他全然摸不准底细,便是一咬牙,瞪了白面书生一眼,让其忍下。此番肥羊的信息也是白眉剑客提供的,在其半胁半诱之下,他才抛出偌大名声,召集东北诸盗,意欲同灭使节一行,然而哪曾料得这般十年难遇诡谲天气竟是被自己碰上了,没能见着肥羊,为争夺这方山壁,三千余精锐马贼,自相火并,竟然只剩小半,而他带出的九百余精锐也是只剩六百。

  主座上安坐的白眉剑客气态雍容,眼观鼻,鼻观心,对着台下剑拔弩张的诸人缓缓开口“此番大事若成,且不消说会给你们涨多少名声,让你们日后西去也好,北归也罢,无论是金帐王庭还是西疆诸小国,必奉若至宾,这都是后话,光是一国公主下嫁东帐王庭,使队所携金银财帛,也够你等在大齐境外逍遥终生。如今暴雪突降,虽精锐有所折损,但留下的尽是剽悍百战之士,此为一;暴雪塞途,鹰信也好,令骑也罢,尽皆为阻,各位成事之后,便更能蛟龙入海,此为二;此番风雪,我等为寻此处已是颇为不易,何况携有养尊处优的贵人的使队,其军必成疲师,此为三;此地出越女关不过两百里,不远则更有白岩堡,使队必然懈怠,此为四。瑞雪天赐,这是诸位当家大丰之年的上好吉兆啊!”

  油烛嗤嗤爆响,光动影摇。

  台下右侧四名饱经杀戮的亡命之徒脸色一扫晦暗,相顾眼中尽有血色。

  虬髯大汉重重点头答应。

  白眉剑客遂又闭眼,掩去眸中一丝讥嘲。

  好一个瑞雪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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