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交易
郁杭轻轻挣开她的好意。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话。
海棠树边上的水缸里，波澜微漾，倒映着深秋云寒和半角画堂。
王陵珊张了几回嘴，都以尴尬的讪笑收场。
一墙之隔，是世俗的声音。
一切都那样近。误入深巷的小年轻们迫不及待发出年轻欲望的声响，兴许是那难以抑制的沉吟惊扰了隔壁家的京巴，那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狗开始放开嗓子吠吼抗议。王陵珊对这片地方再熟悉不过了，她知道沿着胡同儿再走三百米，便能将叹息和狗吠统统抛到脑后，穿出胡同儿可以看见蓟城最繁华的街，那里有行人有车流有满街食物的香气和灯火辉煌。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世俗中央的院子，突然脱离了城市。
地上翻着的锅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遍地狼藉。
王陵珊仰起头，怔怔地去看天，这世上有妖怪啊！
世界原来真的不是她曾以为的样子啊！
细雨跌在脸上。那细细的冰凉的水，覆盖了脸上沉积已久面具。那些细碎的，阔别已久的情绪，被冲刷出来搅到地上的菜汤里，在这样凉的秋夜里深入大地，仿佛有朝一日可以生出花儿来。她翘起嘴角。天上的烟气依旧弥弥盖盖无法消散，已成虚无的亡人仍徘徊在华彩霓虹之上。
“看什么呢？”他问。
“这雨看起来不打算停了。借我把伞吧。”
“好呀。”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那是一种礼貌的，善意的，没有任何愉快的笑容。
很快，郁杭从屋里拿出一把伞递到她手上。
“杭老板，我走了啊。”王陵珊撑起伞，轻轻跨过垂花门。
她回头看他，一如既往眼里充满了笑意。但与以往又并不完全相同——今天她不舍得就这样走。
她不舍得就这样告别人世。
她就要死了。也许今晚，也许明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转身之后，她将一个人走向那灯火繁华的城，走向无法逃脱的死亡。那些擦肩而过笑着的游人，他们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拼尽全力仍然泛善可陈的一生。没有人知道她将要死去。而她，也没有办法开口跟任何人说诉说她的孤独与不舍。
一脚踏出去，心都是颤抖的。
郁杭突然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腕：“不好意思，我有一个特别冒昧的问题。”
“您讲。”王陵珊回过身。
“一直以来你看我的时候总是会错开目光。我特别想知道你这么做是因为喜欢我还是怕我。”
这个问题不止冒昧，但王陵珊没有生气。
将死之人，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呢？
“这个问题重要吗？”
“重要。”
“怕您啊。”王陵珊如实回答。
郁杭憨厚地笑起来：“那现在还怕吗？”
“不那么怕了。”
两个人互相看着，又一起笑起来。
一直以来，王陵珊面对郁杭都有一种复杂的歉疚感。一方面，她无法克制自己因恐惧而躲避的本能，另一方面，她认为郁杭是个非常好的客人。
中介这个行业，能在这个社会上，能在这座城市里获得多少人的尊重呢？生活在城市的底楼，那些从小学习人人平等的精英们并没能用教养掩盖住对这个道理的不认可。同样平凡的人就可以成为伙伴吗？不，他们希望将中介费克扣至最低，一方面他们可能不如你，一方面他们还瞧不起你。这些人既希望你车接车送包办所有，又认定你赚了天大的便宜，最后还想抛开你独自联系卖家。自从不知道哪个脑残提出了客户是上帝的论调之后，很多人就渐渐认为服务业是可以任意践踏的。殊不知，服务的本质取决于利润空间，毕竟服务业做的是生意而不是慈善。
不过她接受了，也习惯了。
在她心里，如果遇见一个客人，讲道理，还留给她留有足够的利润空间。那就十之一二的好客人。郁杭是位好客人，她本该对他更好一点。
郁杭笑得很愉快，额头前打绺儿的头发随着他的晃动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滴菜汤：“为什么不怕了？”
王陵珊笑，她想说——因为您现在看起来像个傻缺。如果知道妖怪是您这样的，恐怖片导演怕会梦想破灭转行去拍喜剧片吧。
“人嘛。总是恐惧未知的事物。之前我看您跟大部分人不一样，又搞不清为什么，就怕咯。”
“知道我是妖怪，反而不怕了？”
“理智上能接受啊，我们这一代人不都看《西游记》《白蛇传》《聊斋志异》长大的嘛。”
“你不怕我吃了你？还是说对未知的恐惧远大于死亡？”他认真提问的样子像是在讨论哲学。
“您不吃我，我也迟早要死的。”王陵珊耸耸肩，笑得礼貌又轻松。她从来没见过谁能逃得掉死亡，昨天她就已经接受了自己将要死去的事实，她倔强的仰起头指向天空：“杭老板，如果你活得足够久，你应该能发现天上的星星跟最初的时候比有点细微的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很多很多年后。总有一天，你现在看到的所有的都星系都将熄灭。那天之后，夜空里只有永恒的黑暗与孤寂。众生平等，终有一日我们都将熄灭。那些闪耀着的新星，了不起的英雄，迟早都会死的。您虽然比人活得长久，但也迟早会死的吧。太阳系也会死的。繁华如此的蓟城，每个人都不能幸免，我们都将会失去金钱、权利、爱人、梦想、信仰以及生命，然后被彻底遗忘。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无一人可以例外。如果能够理智的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么黑暗的夜空也好，死亡也好，其实都没有那么可怕。即使可怕，它也有限度。”
郁杭看着她，大概思考了两三秒，紧接着真诚的提议：“我给你介绍个心理医生。”
“别，我心理健康着呢。”
“我有经验，你这是抑郁症。”郁杭转身往院里走，弯着腰踢开地上的杯子盘子。
“我只是比较现实。”王陵珊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有时候挺矛盾的，即使接受了最终必然一无所有的结果，也希望可以拥有得更长久一些。每次，站在失去的边缘，奢望和欲求总是无限度的试探痛苦的底线。说到底，也许热望才是人间最大的恐怖。”
郁杭从地上找到了手机，在裤子上擦了擦，划着碎掉的屏幕认真翻着通讯录：“你不想活不重要，你得考虑考虑我。人心情好的时候会比较好吃，你这个状态肉酸。”
他的神色认真诚恳，王陵珊不确定他是否是在开玩笑。她没有探究的欲望，她接受了死亡，说句有点变态的心里话：她希望郁杭是认真的。
“要不您将就吃吧。”王陵珊一闭眼，歪过脖子任人宰割。
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多少有些了解。
郁杭给人的第一印象通常是老好人，他喜欢笑还过于宽容。刚认识他的时候，王陵珊一度以为他是哪位大人物家的傻儿子。签合同那天，郁杭对卖家所有的附加条款回答都是好。谈及交易细节，他自己不贷款就算了，一听对方为了清贷款需要垫资托管可能会延迟过户，居然直接提出先把房款给卖家给他们清贷款。王陵珊当时目瞪口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傻子，连一点帮他争取利益的余地都没留，就这么主动提出了对自己极端不利的不平等条约？
“您不怕他们还了贷款之后不认账？”
“我怕麻烦。”
“只是怕麻烦？”
“是啊。我脾气不好，对这些琐碎事没什么耐心。万事从简就好了。”
“如果您愿意的话，琐碎的事都交给我。垫资我建议按规则来，我帮卖家找垫资公司，资金到位后我尽量让银行尽快扣款，过户时间不会因此延迟很久的。您放心，整单交易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出现、签名就可以了。”
“好。”
交易很顺利。王陵珊遵守了她给郁杭的承诺，鞍前马后往复奔波，不论给自己添多大的麻烦，都让郁杭“感到一切从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做的太好，郁杭开始拜托她做一些其他的事。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奇怪，说不上算朋友，倒像是另一个时代的雇佣关系。郁杭慷慨付款之后，王陵珊帮他搞定了新屋装修，帮他搞定了几台座驾的年检顺带续了保险，她帮他买了冬天的衣服，帮他找代练玩魔兽，帮他代购湛江的走地鸡和巴黎的蛋糕……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郁杭脾气好不好她还不确定。但怕麻烦这个事，是真的。他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怕麻烦。
这样的性格，如果想要杀人会选择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吧。比如咔嚓一下扭断脖子。
咔嚓一下就死了，是她现在最大的愿望。
王陵珊闭着眼睛，心脏突突的颤。就像小时候躺在床上排队做阑尾炎手术一样，等着医生来给她打一针，割一刀。不算害怕，也不算不怕。
“呵！”他笑了。
等了很久，什么都没发生。
王陵珊睁开眼，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递给郁杭：“您是吃之前要沐浴焚香怎么着？”
郁杭接过纸巾胡乱抹了一下满是菜汤的脸，开门见山：“不闹了。我请珊妹过来是想谈生意的。”
“生意？”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昏黄的院灯下，郁杭弯弯含笑的眼睛里光彩奕奕逼人，仿佛她身上有什么巨大的商机。
王陵珊的脸几乎要垮下来。她被两种情绪撕扯着，一种是逃过一劫的庆幸，一种是没有死成的失望。她很勉强的搬出职业微笑，半开玩笑的问：“您……要炒楼？还是想去菜市场倒卖湛江鸡？”
郁杭突然凑过来：“一直以来珊妹怕的是我吗？”
那股子辛辣的牛油味直冲鼻腔，王陵珊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郁杭揉了揉发红的鼻子，认真得像个变态：“刚刚那种情绪不是恐惧。”
王陵珊点头。这种情绪叫嫌弃！
她身上的衣服可能是最后死时要穿着的，这一身的牛油她真是不愿意沾上。
“人是很强大的灵物。今天晚上你会来这儿，是因为你的脑子告诉你——这里才安全。”
郁杭说得没错，她的确是因为想离那条红线远一些才来的。
“我呀，帮你处理掉这些阴魂不散的脏东西。你呢，帮我陪一个人。这桩生意稳赚不赔，考虑一下？”
“阴魂不散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你真正在怕的东西呀。”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他连眼角都带着笑意。
“是鬼吗？”
王陵珊说着傻笑起来。
她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居然在这一刻她会想笑。可她真的挺开心的。二十多年了，终于有个人跟她看见了一样的世界。终于，她把这个憋了大半年的鬼字说出了口！
“算吧。是个魂儿。”
“它，它现在在我身边吗？”
高兴过后，王陵珊的眼里有了泪光。
那微弱的，没被证实的希望，就像是今晚黑夜中突然亮起的一线月光。看着郁杭那双眼睛，里面倒影着她微微颤抖的模样，一句“我帮你处理掉那些阴魂不散的东西”，一下让她被早已抛弃的恐怖追上，同时也让她被早已抛弃的生机紧紧拥抱。
她连声音都是发抖的。
郁杭轻声说：“我的错，让你喝了太多酒。珊妹现在脑子不清醒。我进屋给你拿件衣服啊，喝了酒吹风容易头疼。你等我啊。”
王陵珊一把拽住郁杭，她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害怕，她冰凉的手哆嗦得厉害：“别走，它在我身边吗？”
“我在。”
“嗯？“
一瞬，王陵珊看出他有点不耐烦却有很有教养的压抑了情绪，一字一句对她说：“只要你在这个院子里就没有任何东西敢伤害你。你不要怕，好好捋一下思路。我去给你拿件衣服，马上回来。“
王陵珊缓缓松开手。郁杭转身离开。
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夜空仍然飘着碎雨，很凉。
王陵珊歪着脑袋看天。她今天的脑子的确很乱。可能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容易醉吧。
月亮从云里探出个尖尖，那簇光被水汽模糊，像是一簇月白色的火焰。她看见自己灵魂的荒原里，原本惨淡的恐怖宏伟的世界，那一簇月光像是火种点燃了野火。燎原！所有的不舍、孤独、恐惧，都在那渐渐在灼灼燃烧的希望中被烘烤得炸开。大风一吹，万物皆染上了热烈的颜色，骇浪翻滚，她一向精明的处事逻辑一次又一次被吞噬殆尽。
她一遍又一遍，倔强的抹着怎么都擦不完的眼泪，看到郁杭拎着件大衣从屋里出来，她对他笑得十足真诚。
“杭老板，它跟着我好久了，它真想害我吗？”
郁杭失笑：“难不成它也想请你吃火锅。”
“为什么是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formaggio marcio吃吗？”
卸掉面具的王陵珊就是个二十多岁的普通姑娘。
她抱着大衣，孩子气的摇头。她宁可饿死也不会尝意大利那种恶臭带蛆的奶酪。
“我不吃人。但有别的妖魔鬼怪吃。口味这种事儿不需要理由的。”
“所以我就是单纯倒霉。”
郁杭笑着点头。
他笑得好看极了，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这个美好的笑容。
王陵珊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她回味出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
“您把人比喻成发臭带蛆的奶酪？”
“类比。”
“您吃过人。”
“吃过才知道不好吃啊。天复二年六月吧，朱全忠围凤翔城，城内缺粮。人肉每斤叫价一百钱，狗肉大概是人肉的五倍。这种事很常见，战乱频仍世道艰难的时候人肉总不如狗肉卖的贵。一到那种时候，你们自己总互相吃的。只不过现在天下太平，就又都捧着教科书忘了自己也同类相食。”
王陵珊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她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点得意或者残忍。可他还是熟悉的样子。爱笑又温柔，一副任人宰割老好人的样子。
王陵珊像泄了气的皮球垂下眼皮。
郁杭似乎并不想继续讨论食物的话题：“怎么样？这笔生意。“
王陵珊的手在衣服的掩盖下用力抠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真失态。她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期待着希望以外的什么。就像她说不清此刻她的失落是因为什么一样。
酒醒了，她清楚了，此时此刻他们正在讨论话题无关善恶。他在谈生意，他是甲方。仅此而已。
王陵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怪不得别人。人家一开始就说了是生意。
至于蛆！不过是他轻松愉快的陈述一个他认为正确的事实而已。
诚恳比不可一世更令她觉得憋屈。
呵！在生死面前，憋不憋屈一点都不重要。
那么好了。他希望她去陪一个人。对方是什么人？她要怎么陪？
这世上从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凡这是一笔足以买命的生意，这件事就不会简单。
郁杭似乎耗尽了耐心，他不再用热切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只礼貌的下了逐客令：“这事不急，再想想？”
王陵珊也不想再出丑，她点头：“那……回见！”
“好。”
王陵珊逃跑似的转身快步往外走。她跨出垂花门，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来，又转身回来从一地狼藉中捡回自己的手机：“不好意思再打扰一下。请问。杭老板，我，我一直有个疑问。快死的人身上都会被绑上红线么？”
郁杭正蹲在地上往锅里捡酒瓶玻璃，他抬起头，略微思考了一下：“你的眼睛有问题。”
王陵珊怔怔地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和默默收拾残局的郁杭。她该帮着他一起收拾，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她一定会帮忙一起收拾的。可她已经没有再多待一秒的勇气。
王陵珊走后，郁杭停下来看了一眼一地的狼藉。
突然院子变得干净起来。连空气都变得过分干净，这里仿佛从未有过这晚餐。
郁杭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意识到除了收拾院子他实际上无事可做。于是，又一瞬，空气里满是辛辣，破了的盘子酒瓶，混着雪的牛油，东倒西歪的桌椅，滚了一地的青菜鸭肠，全都原封不动的回来了。
齐染说了，在人间要像个人才行。他老实走进屋里，不一会儿提着个装满清洁用具的桶出来。搓了搓被冻红的手，挽起袖子。
王陵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的士车，回过神来车已经停在小区门口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大衣，又摸了摸自己袖子上的牛油。在蓟城这样王气汇聚的地方，一个古怪的妖怪花人民币置办了座好气派的宅邸，他用智能手机也用身份证，他买股票也打游戏……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他说有东西盯上了她，还说要跟她做一笔生意。这一切竟都不是梦。
她给了钱，习惯性掏出手机，突然发现，不知何时竟有好多条未读短信。都是那个女警察。
“您今晚回来么？”
“有点情况想找您详细了解一下。”
“有点着急，我在您家门口等。”
“今早出门的时候门没锁么？”
王陵珊站在门口，把手机塞进包里，轻轻碰了碰门把手。
她清楚地记得出门的时候是锁了门的。
此时门虚掩着，女警不在楼道。
楼道明亮且安静。
王陵珊突然触电般收回手，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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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话。
海棠树边上的水缸里，波澜微漾，倒映着深秋云寒和半角画堂。
王陵珊张了几回嘴，都以尴尬的讪笑收场。
一墙之隔，是世俗的声音。
一切都那样近。误入深巷的小年轻们迫不及待发出年轻欲望的声响，兴许是那难以抑制的沉吟惊扰了隔壁家的京巴，那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狗开始放开嗓子吠吼抗议。王陵珊对这片地方再熟悉不过了，她知道沿着胡同儿再走三百米，便能将叹息和狗吠统统抛到脑后，穿出胡同儿可以看见蓟城最繁华的街，那里有行人有车流有满街食物的香气和灯火辉煌。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世俗中央的院子，突然脱离了城市。
地上翻着的锅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遍地狼藉。
王陵珊仰起头，怔怔地去看天，这世上有妖怪啊！
世界原来真的不是她曾以为的样子啊！
细雨跌在脸上。那细细的冰凉的水，覆盖了脸上沉积已久面具。那些细碎的，阔别已久的情绪，被冲刷出来搅到地上的菜汤里，在这样凉的秋夜里深入大地，仿佛有朝一日可以生出花儿来。她翘起嘴角。天上的烟气依旧弥弥盖盖无法消散，已成虚无的亡人仍徘徊在华彩霓虹之上。
“看什么呢？”他问。
“这雨看起来不打算停了。借我把伞吧。”
“好呀。”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那是一种礼貌的，善意的，没有任何愉快的笑容。
很快，郁杭从屋里拿出一把伞递到她手上。
“杭老板，我走了啊。”王陵珊撑起伞，轻轻跨过垂花门。
她回头看他，一如既往眼里充满了笑意。但与以往又并不完全相同——今天她不舍得就这样走。
她不舍得就这样告别人世。
她就要死了。也许今晚，也许明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转身之后，她将一个人走向那灯火繁华的城，走向无法逃脱的死亡。那些擦肩而过笑着的游人，他们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拼尽全力仍然泛善可陈的一生。没有人知道她将要死去。而她，也没有办法开口跟任何人说诉说她的孤独与不舍。
一脚踏出去，心都是颤抖的。
郁杭突然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腕：“不好意思，我有一个特别冒昧的问题。”
“您讲。”王陵珊回过身。
“一直以来你看我的时候总是会错开目光。我特别想知道你这么做是因为喜欢我还是怕我。”
这个问题不止冒昧，但王陵珊没有生气。
将死之人，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呢？
“这个问题重要吗？”
“重要。”
“怕您啊。”王陵珊如实回答。
郁杭憨厚地笑起来：“那现在还怕吗？”
“不那么怕了。”
两个人互相看着，又一起笑起来。
一直以来，王陵珊面对郁杭都有一种复杂的歉疚感。一方面，她无法克制自己因恐惧而躲避的本能，另一方面，她认为郁杭是个非常好的客人。
中介这个行业，能在这个社会上，能在这座城市里获得多少人的尊重呢？生活在城市的底楼，那些从小学习人人平等的精英们并没能用教养掩盖住对这个道理的不认可。同样平凡的人就可以成为伙伴吗？不，他们希望将中介费克扣至最低，一方面他们可能不如你，一方面他们还瞧不起你。这些人既希望你车接车送包办所有，又认定你赚了天大的便宜，最后还想抛开你独自联系卖家。自从不知道哪个脑残提出了客户是上帝的论调之后，很多人就渐渐认为服务业是可以任意践踏的。殊不知，服务的本质取决于利润空间，毕竟服务业做的是生意而不是慈善。
不过她接受了，也习惯了。
在她心里，如果遇见一个客人，讲道理，还留给她留有足够的利润空间。那就十之一二的好客人。郁杭是位好客人，她本该对他更好一点。
郁杭笑得很愉快，额头前打绺儿的头发随着他的晃动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滴菜汤：“为什么不怕了？”
王陵珊笑，她想说——因为您现在看起来像个傻缺。如果知道妖怪是您这样的，恐怖片导演怕会梦想破灭转行去拍喜剧片吧。
“人嘛。总是恐惧未知的事物。之前我看您跟大部分人不一样，又搞不清为什么，就怕咯。”
“知道我是妖怪，反而不怕了？”
“理智上能接受啊，我们这一代人不都看《西游记》《白蛇传》《聊斋志异》长大的嘛。”
“你不怕我吃了你？还是说对未知的恐惧远大于死亡？”他认真提问的样子像是在讨论哲学。
“您不吃我，我也迟早要死的。”王陵珊耸耸肩，笑得礼貌又轻松。她从来没见过谁能逃得掉死亡，昨天她就已经接受了自己将要死去的事实，她倔强的仰起头指向天空：“杭老板，如果你活得足够久，你应该能发现天上的星星跟最初的时候比有点细微的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很多很多年后。总有一天，你现在看到的所有的都星系都将熄灭。那天之后，夜空里只有永恒的黑暗与孤寂。众生平等，终有一日我们都将熄灭。那些闪耀着的新星，了不起的英雄，迟早都会死的。您虽然比人活得长久，但也迟早会死的吧。太阳系也会死的。繁华如此的蓟城，每个人都不能幸免，我们都将会失去金钱、权利、爱人、梦想、信仰以及生命，然后被彻底遗忘。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无一人可以例外。如果能够理智的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么黑暗的夜空也好，死亡也好，其实都没有那么可怕。即使可怕，它也有限度。”
郁杭看着她，大概思考了两三秒，紧接着真诚的提议：“我给你介绍个心理医生。”
“别，我心理健康着呢。”
“我有经验，你这是抑郁症。”郁杭转身往院里走，弯着腰踢开地上的杯子盘子。
“我只是比较现实。”王陵珊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有时候挺矛盾的，即使接受了最终必然一无所有的结果，也希望可以拥有得更长久一些。每次，站在失去的边缘，奢望和欲求总是无限度的试探痛苦的底线。说到底，也许热望才是人间最大的恐怖。”
郁杭从地上找到了手机，在裤子上擦了擦，划着碎掉的屏幕认真翻着通讯录：“你不想活不重要，你得考虑考虑我。人心情好的时候会比较好吃，你这个状态肉酸。”
他的神色认真诚恳，王陵珊不确定他是否是在开玩笑。她没有探究的欲望，她接受了死亡，说句有点变态的心里话：她希望郁杭是认真的。
“要不您将就吃吧。”王陵珊一闭眼，歪过脖子任人宰割。
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多少有些了解。
郁杭给人的第一印象通常是老好人，他喜欢笑还过于宽容。刚认识他的时候，王陵珊一度以为他是哪位大人物家的傻儿子。签合同那天，郁杭对卖家所有的附加条款回答都是好。谈及交易细节，他自己不贷款就算了，一听对方为了清贷款需要垫资托管可能会延迟过户，居然直接提出先把房款给卖家给他们清贷款。王陵珊当时目瞪口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傻子，连一点帮他争取利益的余地都没留，就这么主动提出了对自己极端不利的不平等条约？
“您不怕他们还了贷款之后不认账？”
“我怕麻烦。”
“只是怕麻烦？”
“是啊。我脾气不好，对这些琐碎事没什么耐心。万事从简就好了。”
“如果您愿意的话，琐碎的事都交给我。垫资我建议按规则来，我帮卖家找垫资公司，资金到位后我尽量让银行尽快扣款，过户时间不会因此延迟很久的。您放心，整单交易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出现、签名就可以了。”
“好。”
交易很顺利。王陵珊遵守了她给郁杭的承诺，鞍前马后往复奔波，不论给自己添多大的麻烦，都让郁杭“感到一切从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做的太好，郁杭开始拜托她做一些其他的事。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奇怪，说不上算朋友，倒像是另一个时代的雇佣关系。郁杭慷慨付款之后，王陵珊帮他搞定了新屋装修，帮他搞定了几台座驾的年检顺带续了保险，她帮他买了冬天的衣服，帮他找代练玩魔兽，帮他代购湛江的走地鸡和巴黎的蛋糕……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郁杭脾气好不好她还不确定。但怕麻烦这个事，是真的。他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怕麻烦。
这样的性格，如果想要杀人会选择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吧。比如咔嚓一下扭断脖子。
咔嚓一下就死了，是她现在最大的愿望。
王陵珊闭着眼睛，心脏突突的颤。就像小时候躺在床上排队做阑尾炎手术一样，等着医生来给她打一针，割一刀。不算害怕，也不算不怕。
“呵！”他笑了。
等了很久，什么都没发生。
王陵珊睁开眼，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递给郁杭：“您是吃之前要沐浴焚香怎么着？”
郁杭接过纸巾胡乱抹了一下满是菜汤的脸，开门见山：“不闹了。我请珊妹过来是想谈生意的。”
“生意？”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昏黄的院灯下，郁杭弯弯含笑的眼睛里光彩奕奕逼人，仿佛她身上有什么巨大的商机。
王陵珊的脸几乎要垮下来。她被两种情绪撕扯着，一种是逃过一劫的庆幸，一种是没有死成的失望。她很勉强的搬出职业微笑，半开玩笑的问：“您……要炒楼？还是想去菜市场倒卖湛江鸡？”
郁杭突然凑过来：“一直以来珊妹怕的是我吗？”
那股子辛辣的牛油味直冲鼻腔，王陵珊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郁杭揉了揉发红的鼻子，认真得像个变态：“刚刚那种情绪不是恐惧。”
王陵珊点头。这种情绪叫嫌弃！
她身上的衣服可能是最后死时要穿着的，这一身的牛油她真是不愿意沾上。
“人是很强大的灵物。今天晚上你会来这儿，是因为你的脑子告诉你——这里才安全。”
郁杭说得没错，她的确是因为想离那条红线远一些才来的。
“我呀，帮你处理掉这些阴魂不散的脏东西。你呢，帮我陪一个人。这桩生意稳赚不赔，考虑一下？”
“阴魂不散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你真正在怕的东西呀。”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他连眼角都带着笑意。
“是鬼吗？”
王陵珊说着傻笑起来。
她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居然在这一刻她会想笑。可她真的挺开心的。二十多年了，终于有个人跟她看见了一样的世界。终于，她把这个憋了大半年的鬼字说出了口！
“算吧。是个魂儿。”
“它，它现在在我身边吗？”
高兴过后，王陵珊的眼里有了泪光。
那微弱的，没被证实的希望，就像是今晚黑夜中突然亮起的一线月光。看着郁杭那双眼睛，里面倒影着她微微颤抖的模样，一句“我帮你处理掉那些阴魂不散的东西”，一下让她被早已抛弃的恐怖追上，同时也让她被早已抛弃的生机紧紧拥抱。
她连声音都是发抖的。
郁杭轻声说：“我的错，让你喝了太多酒。珊妹现在脑子不清醒。我进屋给你拿件衣服啊，喝了酒吹风容易头疼。你等我啊。”
王陵珊一把拽住郁杭，她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害怕，她冰凉的手哆嗦得厉害：“别走，它在我身边吗？”
“我在。”
“嗯？“
一瞬，王陵珊看出他有点不耐烦却有很有教养的压抑了情绪，一字一句对她说：“只要你在这个院子里就没有任何东西敢伤害你。你不要怕，好好捋一下思路。我去给你拿件衣服，马上回来。“
王陵珊缓缓松开手。郁杭转身离开。
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夜空仍然飘着碎雨，很凉。
王陵珊歪着脑袋看天。她今天的脑子的确很乱。可能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容易醉吧。
月亮从云里探出个尖尖，那簇光被水汽模糊，像是一簇月白色的火焰。她看见自己灵魂的荒原里，原本惨淡的恐怖宏伟的世界，那一簇月光像是火种点燃了野火。燎原！所有的不舍、孤独、恐惧，都在那渐渐在灼灼燃烧的希望中被烘烤得炸开。大风一吹，万物皆染上了热烈的颜色，骇浪翻滚，她一向精明的处事逻辑一次又一次被吞噬殆尽。
她一遍又一遍，倔强的抹着怎么都擦不完的眼泪，看到郁杭拎着件大衣从屋里出来，她对他笑得十足真诚。
“杭老板，它跟着我好久了，它真想害我吗？”
郁杭失笑：“难不成它也想请你吃火锅。”
“为什么是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formaggio marcio吃吗？”
卸掉面具的王陵珊就是个二十多岁的普通姑娘。
她抱着大衣，孩子气的摇头。她宁可饿死也不会尝意大利那种恶臭带蛆的奶酪。
“我不吃人。但有别的妖魔鬼怪吃。口味这种事儿不需要理由的。”
“所以我就是单纯倒霉。”
郁杭笑着点头。
他笑得好看极了，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这个美好的笑容。
王陵珊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她回味出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
“您把人比喻成发臭带蛆的奶酪？”
“类比。”
“您吃过人。”
“吃过才知道不好吃啊。天复二年六月吧，朱全忠围凤翔城，城内缺粮。人肉每斤叫价一百钱，狗肉大概是人肉的五倍。这种事很常见，战乱频仍世道艰难的时候人肉总不如狗肉卖的贵。一到那种时候，你们自己总互相吃的。只不过现在天下太平，就又都捧着教科书忘了自己也同类相食。”
王陵珊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她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点得意或者残忍。可他还是熟悉的样子。爱笑又温柔，一副任人宰割老好人的样子。
王陵珊像泄了气的皮球垂下眼皮。
郁杭似乎并不想继续讨论食物的话题：“怎么样？这笔生意。“
王陵珊的手在衣服的掩盖下用力抠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真失态。她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期待着希望以外的什么。就像她说不清此刻她的失落是因为什么一样。
酒醒了，她清楚了，此时此刻他们正在讨论话题无关善恶。他在谈生意，他是甲方。仅此而已。
王陵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怪不得别人。人家一开始就说了是生意。
至于蛆！不过是他轻松愉快的陈述一个他认为正确的事实而已。
诚恳比不可一世更令她觉得憋屈。
呵！在生死面前，憋不憋屈一点都不重要。
那么好了。他希望她去陪一个人。对方是什么人？她要怎么陪？
这世上从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凡这是一笔足以买命的生意，这件事就不会简单。
郁杭似乎耗尽了耐心，他不再用热切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只礼貌的下了逐客令：“这事不急，再想想？”
王陵珊也不想再出丑，她点头：“那……回见！”
“好。”
王陵珊逃跑似的转身快步往外走。她跨出垂花门，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来，又转身回来从一地狼藉中捡回自己的手机：“不好意思再打扰一下。请问。杭老板，我，我一直有个疑问。快死的人身上都会被绑上红线么？”
郁杭正蹲在地上往锅里捡酒瓶玻璃，他抬起头，略微思考了一下：“你的眼睛有问题。”
王陵珊怔怔地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和默默收拾残局的郁杭。她该帮着他一起收拾，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她一定会帮忙一起收拾的。可她已经没有再多待一秒的勇气。
王陵珊走后，郁杭停下来看了一眼一地的狼藉。
突然院子变得干净起来。连空气都变得过分干净，这里仿佛从未有过这晚餐。
郁杭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意识到除了收拾院子他实际上无事可做。于是，又一瞬，空气里满是辛辣，破了的盘子酒瓶，混着雪的牛油，东倒西歪的桌椅，滚了一地的青菜鸭肠，全都原封不动的回来了。
齐染说了，在人间要像个人才行。他老实走进屋里，不一会儿提着个装满清洁用具的桶出来。搓了搓被冻红的手，挽起袖子。
王陵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的士车，回过神来车已经停在小区门口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大衣，又摸了摸自己袖子上的牛油。在蓟城这样王气汇聚的地方，一个古怪的妖怪花人民币置办了座好气派的宅邸，他用智能手机也用身份证，他买股票也打游戏……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他说有东西盯上了她，还说要跟她做一笔生意。这一切竟都不是梦。
她给了钱，习惯性掏出手机，突然发现，不知何时竟有好多条未读短信。都是那个女警察。
“您今晚回来么？”
“有点情况想找您详细了解一下。”
“有点着急，我在您家门口等。”
“今早出门的时候门没锁么？”
王陵珊站在门口，把手机塞进包里，轻轻碰了碰门把手。
她清楚地记得出门的时候是锁了门的。
此时门虚掩着，女警不在楼道。
楼道明亮且安静。
王陵珊突然触电般收回手，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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