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清明雨落 破碎金陵（四）
玄武湖北岸。
一只柳叶扁舟，在扬州道的雨后微风中，斜斜地荡在湖面上。
白发稀疏的老头，身上披着蓑笠，有些蜷缩地坐在小船的正中央。一根柳条做的细长钓竿，从老者手中高高扬起，在半空中弯出了一道细微弧度；钓竿的末端，系着一根细细的鱼线，松垮垮地荡在空气里，不像是有所受力的样子。
湖面上，离小舟两三丈远的地方，鱼漂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一动不动。
无论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不会觉得，那个驾着一叶扁舟的年迈老头，会是个认真的垂钓者：这老头的注意力似乎完全没有放在鱼漂上，反而时不时从身边抄起硕大的酒葫芦，然后痛快淋漓地灌上几口——看样子，老头对于喝酒的嗜好，要远远大于对钓起大鱼的期待，抑或是对朦胧山水的欣赏。
当然，更没有人能眼尖发现，老头的船上还载着一柄名为「桂花枝」的绝世好剑。
眼看着日头西落，剑客老张用穿草鞋的脚踩住钓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他从小舟上站起身，丝毫不管这艘比起一片浮叶也大不了多少的扁舟，在他动作的影响下发生一阵危险摇晃，然后弯腰捡起钓竿，颇为潇洒地将钓竿甩向身后，于是鱼线、鱼漂和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的金属钓钩，便带着点点水星跃出水面，飞回他枯枝般的手中。
老张攥住锋锐无比却并没挂鱼饵的钓钩，熟练地将鱼线在鱼竿上缠了几圈，然后弯腰将这一套渔具放在自己的酒葫芦旁——其实这只酒葫芦，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被他喝干，只不过和人有约的老剑客，不愿意离开这里上岸打酒罢了。
剑客老张收拾好自己的渔具和酒葫芦，重新挺直腰杆，用手搭个凉棚，站在船上往湖岸边环视一周，想看看本应如约出现的嘉宾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最终，对方没有让老剑客失望：就在岸边的一棵垂柳下，正有一个身形雄伟的中年文士，眯着眼睛向老剑客的扁舟看来——即便是隔着雨后的潮湿空气，老剑客仍能从那眼神中，感到某种刀锋般的锐利感。
“是个狠家伙啊……”剑客老张嘟囔了一句。
狠家伙，他这辈子见过不少。
也杀过不少。
中年文士的目光，只是和老剑客对上了短短一刹那，就迅速滑开。就在老张将要以为，对方是没看见自己时，那个中年文士就已经向湖边走来两步——他依旧没有看老剑客的方向，而是如捕鼠的野猫般，机警地环视四周，直到确认周围无人注意，这才瞄着老张扁舟的方向，先是身形一矮，然后纵跃而起——
体型并不如何纤细的中年文士，就这么在空中舒展开身体，宛如一只从湖面上掠过的灵巧春燕。老张的船停得离岸边并不远，只不过两丈不到，于是中年文士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纵身跃过这段距离，然后整个人举重若轻地落在扁舟船头。
于是，小舟的船舷骤然一沉。
但也只是一沉而已。
在刹那间展现一身俊俏轻功的中年文士，脸上没有任何自得之色，而是毕恭毕敬地朝船上的糟老头子鞠躬行过一礼，这才显得有些拘谨地坐下。
毕竟，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手常以为傲的轻功，恐怕还入不了眼前这位老神仙的法眼。
“你迟到了。”对于贸然跳到自己船上的不速之客，剑客老张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盘膝而坐，淡淡地道，“我不喜欢别人迟到。”
中年文士肃然低头道：
“请张老前辈恕晚辈无礼！最近事情有些棘手，晚辈不得不去处理……”
剑客老张不耐烦地摆摆手：
“行啦行啦，我也知道你们天机不容易——还有，明明是个女真人，却学着我们汉人说什么前辈晚辈的，不别扭？”
虽然貌不惊人，但已经接任女真天机扬州道统领的白先生，露出一个温和笑容：
“张老前辈，为了在这扬州道潜伏下去，白某早已不把自己当女真人了。”
“那你把自己当汉人了？”
“也没有。”
“那你算是什么人？”
白先生微微一笑：
“白某，不把自己当人——白某，把自己当狗……呼延大统领的一条狗。”
剑客老张蓦然回忆起那个黑衣后生，摇头嗤笑道：
“你的主人都已经死了，那你岂不是一条丧家狗？”
白先生淡淡地道：
“有家之犬，衣食无忧，自可看家护院、饱腹终日；丧家之犬，无可托庇，则当横行霸道、吞人噬骨！白某不想当丧家狗，可有人要我当丧家狗，说不得，白某也只能学一学那些路边的疯狗，往人身上狠狠咬上几口了。”
老张摇头道：
“嘿，疯狗……真是条疯狗……不过这世道，人和狗，的确也分不清楚，说不定，这大汉朝还真是狗比人多……”
“张老前辈，您觉得自己是人是狗？”白先生微笑着问。
“当人哪有当狗舒服！”老张听见对方颇有侮辱嫌疑的问话，却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用手指了指船上的酒葫芦，“老子，和你一样都是狗——你是疯狗，老子是一条醉狗！”
白先生脸上闪过一丝隐蔽喜色。他拱手道：
“张老前辈，您是大名鼎鼎的江湖杀神、更是武林共所敬仰的老前辈。晚辈这条疯狗，这次冒昧约您见面，其实是想请您去……杀一个人！”
“‘咬’一个人。”老张纠正道，又笑了两声，随即摇摇头，“不过，我已经不接人头活儿了，就算你们是那呼延小子的手下，也不能破例。雇凶杀人，你们天机找别人去！”
白先生胸有成竹地微笑道：
“不不不，张老前辈，这个人，一定是您也想杀的。”
剑客老张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预感。
“你们想让我杀谁？”他问。
“徐广陵。”白先生凛然道。
于是，老张的胸口和手掌，骤然一阵隐隐作痛。
“杀过了。杀不掉。”剑客老张低着头闷闷地道，“你们找别人去。”
“请前辈，”白先生狠狠一抱拳，“再杀一次！”
剑客老张有些出神地望向湖面，喉头涌上一股甘甜，是那天在紫金山下的小院子里，某位白衣后生敬过来的那杯酒的味道。他咂咂嘴，垂首道：
“你们非要那人死不可？如今不过是一个家门弃子，何必呢？”
“老前辈，可还记得我们呼延大首领？”白先生问。
“记得。”老张淡淡地答道。
“老前辈或许不知道，可大首领生前曾经跟我们嘱托过一句话——”白先生回忆着那个少年天才昔日的谈笑风生，不觉眼眶已有些湿润，于是紧咬着牙关嘶声道，“——‘徐广陵一日不离扬州道，金陵城天机便一日不发’！如今我女真天机，势在必发，故那徐广陵，势在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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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柳叶扁舟，在扬州道的雨后微风中，斜斜地荡在湖面上。
白发稀疏的老头，身上披着蓑笠，有些蜷缩地坐在小船的正中央。一根柳条做的细长钓竿，从老者手中高高扬起，在半空中弯出了一道细微弧度；钓竿的末端，系着一根细细的鱼线，松垮垮地荡在空气里，不像是有所受力的样子。
湖面上，离小舟两三丈远的地方，鱼漂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一动不动。
无论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不会觉得，那个驾着一叶扁舟的年迈老头，会是个认真的垂钓者：这老头的注意力似乎完全没有放在鱼漂上，反而时不时从身边抄起硕大的酒葫芦，然后痛快淋漓地灌上几口——看样子，老头对于喝酒的嗜好，要远远大于对钓起大鱼的期待，抑或是对朦胧山水的欣赏。
当然，更没有人能眼尖发现，老头的船上还载着一柄名为「桂花枝」的绝世好剑。
眼看着日头西落，剑客老张用穿草鞋的脚踩住钓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他从小舟上站起身，丝毫不管这艘比起一片浮叶也大不了多少的扁舟，在他动作的影响下发生一阵危险摇晃，然后弯腰捡起钓竿，颇为潇洒地将钓竿甩向身后，于是鱼线、鱼漂和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的金属钓钩，便带着点点水星跃出水面，飞回他枯枝般的手中。
老张攥住锋锐无比却并没挂鱼饵的钓钩，熟练地将鱼线在鱼竿上缠了几圈，然后弯腰将这一套渔具放在自己的酒葫芦旁——其实这只酒葫芦，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被他喝干，只不过和人有约的老剑客，不愿意离开这里上岸打酒罢了。
剑客老张收拾好自己的渔具和酒葫芦，重新挺直腰杆，用手搭个凉棚，站在船上往湖岸边环视一周，想看看本应如约出现的嘉宾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最终，对方没有让老剑客失望：就在岸边的一棵垂柳下，正有一个身形雄伟的中年文士，眯着眼睛向老剑客的扁舟看来——即便是隔着雨后的潮湿空气，老剑客仍能从那眼神中，感到某种刀锋般的锐利感。
“是个狠家伙啊……”剑客老张嘟囔了一句。
狠家伙，他这辈子见过不少。
也杀过不少。
中年文士的目光，只是和老剑客对上了短短一刹那，就迅速滑开。就在老张将要以为，对方是没看见自己时，那个中年文士就已经向湖边走来两步——他依旧没有看老剑客的方向，而是如捕鼠的野猫般，机警地环视四周，直到确认周围无人注意，这才瞄着老张扁舟的方向，先是身形一矮，然后纵跃而起——
体型并不如何纤细的中年文士，就这么在空中舒展开身体，宛如一只从湖面上掠过的灵巧春燕。老张的船停得离岸边并不远，只不过两丈不到，于是中年文士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纵身跃过这段距离，然后整个人举重若轻地落在扁舟船头。
于是，小舟的船舷骤然一沉。
但也只是一沉而已。
在刹那间展现一身俊俏轻功的中年文士，脸上没有任何自得之色，而是毕恭毕敬地朝船上的糟老头子鞠躬行过一礼，这才显得有些拘谨地坐下。
毕竟，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手常以为傲的轻功，恐怕还入不了眼前这位老神仙的法眼。
“你迟到了。”对于贸然跳到自己船上的不速之客，剑客老张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盘膝而坐，淡淡地道，“我不喜欢别人迟到。”
中年文士肃然低头道：
“请张老前辈恕晚辈无礼！最近事情有些棘手，晚辈不得不去处理……”
剑客老张不耐烦地摆摆手：
“行啦行啦，我也知道你们天机不容易——还有，明明是个女真人，却学着我们汉人说什么前辈晚辈的，不别扭？”
虽然貌不惊人，但已经接任女真天机扬州道统领的白先生，露出一个温和笑容：
“张老前辈，为了在这扬州道潜伏下去，白某早已不把自己当女真人了。”
“那你把自己当汉人了？”
“也没有。”
“那你算是什么人？”
白先生微微一笑：
“白某，不把自己当人——白某，把自己当狗……呼延大统领的一条狗。”
剑客老张蓦然回忆起那个黑衣后生，摇头嗤笑道：
“你的主人都已经死了，那你岂不是一条丧家狗？”
白先生淡淡地道：
“有家之犬，衣食无忧，自可看家护院、饱腹终日；丧家之犬，无可托庇，则当横行霸道、吞人噬骨！白某不想当丧家狗，可有人要我当丧家狗，说不得，白某也只能学一学那些路边的疯狗，往人身上狠狠咬上几口了。”
老张摇头道：
“嘿，疯狗……真是条疯狗……不过这世道，人和狗，的确也分不清楚，说不定，这大汉朝还真是狗比人多……”
“张老前辈，您觉得自己是人是狗？”白先生微笑着问。
“当人哪有当狗舒服！”老张听见对方颇有侮辱嫌疑的问话，却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用手指了指船上的酒葫芦，“老子，和你一样都是狗——你是疯狗，老子是一条醉狗！”
白先生脸上闪过一丝隐蔽喜色。他拱手道：
“张老前辈，您是大名鼎鼎的江湖杀神、更是武林共所敬仰的老前辈。晚辈这条疯狗，这次冒昧约您见面，其实是想请您去……杀一个人！”
“‘咬’一个人。”老张纠正道，又笑了两声，随即摇摇头，“不过，我已经不接人头活儿了，就算你们是那呼延小子的手下，也不能破例。雇凶杀人，你们天机找别人去！”
白先生胸有成竹地微笑道：
“不不不，张老前辈，这个人，一定是您也想杀的。”
剑客老张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预感。
“你们想让我杀谁？”他问。
“徐广陵。”白先生凛然道。
于是，老张的胸口和手掌，骤然一阵隐隐作痛。
“杀过了。杀不掉。”剑客老张低着头闷闷地道，“你们找别人去。”
“请前辈，”白先生狠狠一抱拳，“再杀一次！”
剑客老张有些出神地望向湖面，喉头涌上一股甘甜，是那天在紫金山下的小院子里，某位白衣后生敬过来的那杯酒的味道。他咂咂嘴，垂首道：
“你们非要那人死不可？如今不过是一个家门弃子，何必呢？”
“老前辈，可还记得我们呼延大首领？”白先生问。
“记得。”老张淡淡地答道。
“老前辈或许不知道，可大首领生前曾经跟我们嘱托过一句话——”白先生回忆着那个少年天才昔日的谈笑风生，不觉眼眶已有些湿润，于是紧咬着牙关嘶声道，“——‘徐广陵一日不离扬州道，金陵城天机便一日不发’！如今我女真天机，势在必发，故那徐广陵，势在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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