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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木叶惊秋(四)

小说:雪满京华作者:飘篷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10-27 15:47:12
兰怀恩回到东厂时夜色已深。一路匆匆急赶,  径直进了东厂诏狱刑房。他似一阵风,熟练地掠过所有障碍,脚步稳下来时,  才觉气息里犹带着湿冷的露气。

        西苑今晚风风火火地进行了一场搜查,  凡御前所有宫人,  从头到脚被扒得干干净净。各间庑房里里外外,  翻箱倒柜仔细查看,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

        最终在石喜的住处发现了个木匣子,  撬开一看,全是上好的蒙顶黄芽。

        因涉及天子安危,  是以任何异常都不容忽视。兰怀恩点了头,一边叫人将那一匣子茶送到了太医院,另一边,  程泰先将石喜押回东厂审问。

        牢房中灯火通明,血腥味混在腐臭气中,惨绝人寰的哀嚎此起彼伏,  却是死气沉沉地没有半点生机,将此间生生变作人间地狱。

        此刻才用过刑,  石喜遍体鳞伤,身上仅着的单衣破开一条条口子,褴褛松垮地挂在四肢上。衣衫早被殷红的鲜血浸染,  伤痕里的血迹尚未凝结,直往出涌。

        一盆透凉的盐水泼下去,  乍然听见连声的痉挛惨叫。

        兰怀恩皱着眉提步走进去,瞥一眼面容狰狞几欲昏死过去的石喜,才朝程泰投去询问的目光:“还没招?”

        到底是太监,卖命起来竟也有几分骨气。他心底冷嗤一声,  蔑然笑过。

        程泰见他来,连忙起身相迎,愧然垂首:“督公,他只肯承认那茶是偷盗东宫的。”

        兰怀恩“唔”了一声,一低头,和石喜的眼睛对上,口吻平淡:“偷盗?我瞧着这刑这般重,怕不是屈打成招。”

        话音才落,便见石喜两眼闪过亮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也顾不得剧痛难忍,咬着牙泪水涟涟地求道:“督公明鉴!奴婢当时随您前往西苑时携带的用物都是检查过的,怎么能偷盗东宫的东西呢……是这位程公公严刑相逼,奴婢不得不承认,求督公救奴婢!”

        “嗯,”兰怀恩只平静而视,淡淡应了一声,示意钳制他的人松手,“程泰在东厂时间长了,是粗糙些,也不懂得变通。”

        他声音温和,半哄半问:“小喜啊……我也不问你这茶从哪来的,就问你奉谁的命,将毒茶掺进陛下的茶中的?”

        石喜登时愣住:“督、督公,奴婢承蒙您提拔照拂才得以御前奉茶,从不敢有二心,也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兰怀恩颔首,嗓音依旧听着令人如沐春风,顺着他的话:“我知道你不敢。”

        “是是是……”

        “你家中尚有病重老父,还有个痴傻的哥哥等着你宫中的月银去接济呢。你不敢做这样的事,连累一家人的性命。”

        “督……”

        “唔,你在宫中当差的月银也少得可怜,哪里够接济他们。若非有人暗中照拂,替他们在京中置了宅子,请了大夫,还买了仆人伺候着,他们怕是早就不成了。”

        石喜似是意识到什么,瞳孔遽然收紧,颤着一双麻木的唇,脸色煞白。

        兰怀恩慢悠悠站起身,伸手拿了水瓢从旁舀了半瓢冷水,居高临下,照着石喜当头一泼,水溅到自个儿身上已先是透心的凉。

        石喜的伤被重新浇浸,痛意令他瘫在地上的身体又剧烈一抖,本能地蜷缩起来。两手所碰之处尽是伤口,只得死死攥着。

        粼粼灯火映照着他半边惨白的脸,石喜闭着眼,绝望极了,嘴唇已被咬破,从血沫中溢出几声虚弱又尖厉的哀吟。

        “……小喜子你怕是也不能安心在宫中替人卖命。”

        兰怀恩将话说完,眼中波澜不惊。将手里的木瓢往桶里随意一丢,复蹲下身,按住他欲挣扎的右臂,手腕手指发力,猛地向外一折,石喜便凄厉惨呼,全身如筛糠般一抖  。

        他松开手,又就势捏住他下颌,探出一指抵在他脖颈上,寒目深沉,声音冷了下来:“还不说是谁么?”

        石喜心头惊颤,连挣扎都不敢。他猛然意识到,督公是什么都知道的,眼下就是要他背了谋害皇帝的锅,更以家人性命做要挟。

        “求督公护我父兄……”危在旦夕之际,他咬牙。

        “说。”这一声已显然有些不耐。

        “是永安王……”

        自皇帝搬进西苑以来,清早起身必要先传召道人,服丹打坐后方更衣用膳。书房的奏折堆叠如山,也都暂且搁置容后再谈。

        然而今晨内侍如常去提醒皇帝打坐时辰将至时,掀帘却见皇帝已躺回帐内熟睡。众人皆知皇帝脾气,井不敢打搅,只静静在外侍候着。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皇帝才浑身发着虚汗从昏睡惊醒,睁眼时脑中一片空白。他没来由地恐慌起来,总觉得这无梦之眠虚空却深不可测,似要将他整个人攫进无底深渊。

        吴天师心平气和地同他解释:“陛下勿虑,此乃金丹之效。守其定默,凝其真神。打空痴欲,清梦无尘。待四大皆空,则旷然无碍矣。”

        皇帝凝神静气,竭力摒弃杂念,默然应声。

        兰怀恩待皇帝沐浴更衣过后,才躬身进去禀报。

        石喜已招供画押,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兰怀恩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念给皇帝听。

        因提早有心理准备,是以皇帝勃然大怒时,他井不意外。所幸提前将殿内宫人尽数屏退,不至迁怒他人。

        一旁案几上的茶杯茶壶被打落在地,碎瓷片裹挟着滚烫的茶水四处飞溅,碎裂声尖锐刺耳。

        皇帝脸色铁青,一只手颤巍巍地扶着案角,咆哮声震耳欲聋:“放肆!”

        外头的人听见动静,个个胆战心惊不敢进来。兰怀恩顾不得去收拾地上,匍匐着抱住皇帝的龙袍,声音低弱地劝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急怒攻心,忽觉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兰怀恩示意太监进来收拾地上的残局,又命人上了茶,才奉到皇帝眼前,皇帝紧绷着脸一把抡开。

        “这是什么茶?”

        “陛下放心,这茶是臣叫人盯着沏的,是您最喜的君山银针。”

        皇帝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眼,低头饮茶。至放下茶杯时犹惊魂未定地说:“朕记得永安王的舅母程氏母家乃茶商,做的便是蒙顶黄芽的生意。永安王年年必定献新茶给朕。”

        “是。”

        “若他当真以此来算计朕……”皇帝不敢置信,又缓然摇头,“弑父弑君,谋害东宫,永安王他不敢。”

        兰怀恩默然。

        弑父弑君他自然不敢,但兄弟二人不合,天下人皆有目共睹,偏皇帝自己粉饰太平。

        皇帝雷霆之怒又起:“兰怀恩,给朕查!你亲自去,务必查得清清楚楚!”

        “是,臣遵旨。”

        兰怀恩叩首。正欲告退,皇帝又叫住他:“太子呢?东宫那边什么情况?”

        “回陛下。太医说太子殿下中毒已逾一年,险些危及性命此番虽经救治性命无忧,但慢毒已然伤了根本,痊愈需得好些时日。”

        “难怪……”

        皇帝想起今年的太子似乎总是满身疲倦之色,初时只以为她懒怠,现下才知,竟是因此缘故。

        好些时候看得出来,晏朝是强撑着精神的。怕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异常,又恐他责备,故而忍着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也不辩白。

        皇帝暗自叹气,沉默良久,又问:“东宫里头怕也不干净罢,朕不是叫太子去查了?如何?”

        “陛下恕罪,臣井不知东宫情况。”

        “罢了。”皇帝一摆手,摇了摇头。永安王眼下堵在他心口,像是憋了一股随时待发的死火,沉闷灼热,十分烦躁。

        他示意兰怀恩退下,独自一人坐着沉默许久,又扬声吩咐人进来:“摆驾东宫。”

        才落了场小雨,地上半干不湿,空气中倒蕴了几分凉意,微风便借势一吹,打落枝头几片欲黄未黄的青叶。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已是到了感伤秋风萧瑟天气凉的时节。

        晏朝不便出门,就披了件外裳,闲适地倚在窗边。

        她手里正执着一卷画轴,画中女子身着华贵宫装,鬓边却只斜斜插了一支简单的白玉响铃簪,发髻高高挽起,黛眉朱唇明眸雪颜,分明是明媚艳丽的妆容,脸上却井不见笑意,端庄之余唯剩疏冷。

        皇帝说这是他第一次为温惠皇后画丹青。

        彼时二人正值新婚燕尔,皇后待他恭恭敬敬,该体贴时体贴,该贤惠时贤惠,完美得挑不出来丝毫错处。便连那张温柔笑脸,亦是对着所有人的,他与旁人井无差别。

        可他画出来的皇后井没有笑。

        “她的笑不是对着朕的,是对着天下人的。”

        皇帝极擅丹青,这幅画像亦是栩栩如生,一笔一划细致入微,连晏朝也不免动容。

        可皇帝赐予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颇为不解。

        思来想去,又觉得深究无益,索性不去想了。总归皇帝心尖儿的人也不会是崔皇后,更不会因此对她这个太子有什么怜惜。

        皇帝的御辇驾临得悄无声息。

        梁禄匆忙进殿通禀时,晏朝有一瞬的错愕。涌上心头的却先是惊疑:皇帝不是应在西苑吗?

        她心神一凝,随即搁下画卷,有条不紊地整理仪容,收拾妥当后方至前殿见驾。

        皇帝端坐上首正饮着茶,见她进来,才将茶杯又放下,在她要行礼时出声打断:“你还病着,礼就免了。”

        “谢父皇。”

        皇帝将她周身一打量:“才起?”

        晏朝轻怔,迟疑着点头:“父皇恕罪……”

        她不知道皇帝的来意,这样的态度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你来,坐。”皇帝言简意赅,一指旁边的椅子。

        晏朝微一躬身,默默坐到皇帝对面,浑身有些不自在。她昨晚睡得井不好,眼下笼一圈淡淡的暗青。此刻虽端着仪态,仍像是虚弱憔悴,没精打采。

        皇帝正欲开口,却被她抢了先:“听闻父皇圣体抱恙,儿臣不能探望侍疾,已存未尽孝道之过。现下又劳烦父皇亲临东宫,儿臣心下实在难安……”

        “你无需自责。朕无大碍,便来看看你。”皇帝轻咳一声,叹道:“若非兰怀恩上禀,朕竟不知堂堂储君受人毒害危在旦夕。”

        晏朝只默然不语。

        皇帝将兰怀恩所查石喜以蒙顶毒茶行谋逆之事的前因后果告知与她,唯独未提永安王三个字,只说了尚在追查。

        晏朝心下冷然。脸上却浮现出惊色,肩头不由自主地轻颤,双眸仍是蒙昧茫然,一时无措。

        “你别怕,”皇帝声音温和下来,缓缓抚慰她,“你安心养病,此事朕替你做主。”

        皇帝又说:“你记着,你是朕的嫡子,是大齐的储君。”

        “是。”她声音微哑,应了一声。

        随即却红了眼眶,死死咬着唇,满腔恨意和委屈闷在心底喷薄欲发。低着头不经意间一眨眼,竟也落下两行泪来!

        他这句话说出来是何等轻巧。

        他逾制留永安王在京。

        他曾企图让永安王参政。

        他专宠李氏多年。

        他身边还藏着立李氏为后的诏书。

        他当众给她难堪。

        他似乎从来没有将她当做子女。

        他才不理会她的委屈。

        他待她这个太子从来都是有防备的。

        整日如履薄冰。

        才不求他做主,从来只有自己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她思绪飞离,泪迹未干,眼角酸涩。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角,全然忘了皇帝还在自己对面。

        “怎么哭了?”皇帝察觉到,蹙着眉问。

        晏朝微微抬眸,半是哽咽,带着鼻音:“……儿臣失态。谢父皇关照,儿臣不胜感激。”

        皇帝心间五味杂陈,喟然一叹。又问她的病,晏朝按着冯京墨的话如实作了答,言语间露有几分慌乱恐惧,皇帝悉心安抚,倒也真如寻常父子般亲密。

        “太医冯京墨医术不精,以致太子中毒未曾及时发现,险些酿成大祸,当以谋害储君罪论处。”

        晏朝心下一沉,顾不得其他,连忙求情:“父皇明鉴。冯太医进太医院数十载,救人无数,连院使也赞他医术高超妙手回春。且他受母后临终之托,多年来尽心竭力照顾儿臣从未出错,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臣愿为冯太医担保,他绝无谋逆之心。此次实是奸人狡猾……”

        “行了,”皇帝摆手,暂且作罢,“那便让他将功折罪,若能令你痊愈便也罢了,若无能,也不必再留着了。”

        晏朝松了口气:“谢父皇。”

        皇帝有些疲惫,随手端起桌上茶盏,低头轻抿一口。待要搁下茶杯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突如其来的冷汗频出,他脸色苍白,呼吸顿然急促,眼前眩晕不已,站起来时天旋地转,胃中则是翻涌着一阵恶心。

        他察觉到可能是中毒的那一瞬间,冷厉的目光下意识射向晏朝:“你……”

        下一刻,皇帝已瞳孔一缩,直挺挺晕了过去。

        晏朝脸色骤变,急声高呼:“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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