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青云同尘（六）
所有人噤了声, 殿中登时一片死寂。
干净的地板上那一道道淋漓鲜红，触目惊心。
晏斐年纪尚幼，自小在昭阳殿长大, 没见过这样大的阵势。血色入目那一瞬间, 他惊叫一声, 后退几步, 本能地闭眼转身，直直撞进晏朝怀里。
晏朝下意识抱住他。腰际便有一双颤抖的小手, 正死死揪着她衣袍。她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终是克制住要躲的习惯, 换了温和的口吻：“别怕，没事的。”
小孩将头在她怀里蹭了蹭，满怀的安心。
她抬眼的一瞬间, 瞥到一旁离李时槐最近的长生，衣衫上溅了血迹，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别过头。一手犹抓着一根滴着墨的笔, 纤细的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
笔尖的浓墨恰巧“啪嗒”一声落下，压住了几滴血, 却掩盖不住逐渐弥漫开来的的淡淡腥味儿。
随即便有太监上前查探。
“陛下，李大人已气绝身亡。”
晏朝眸色幽深地瞥了一眼李时槐，又将目光前移。
怀里的晏斐慢慢松手, 收回手臂，往一旁挪了半步, 勉强才站稳，苍白的脸上仍旧惊魂未定。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一眼晏朝，暗自定下心神，才又垂了细细的眼睫。
上首的皇帝神色难辨, 默然半晌，开口却问兰怀恩：“福宁寺一事，李氏可有交代？”
兰怀恩躬身答：“回陛下，并无提及。”
太监们手正脚麻利地将大殿中央那具瘦骨嶙峋的尸体往外拖，尚算干净的囚衣上染了斑驳血迹，蓬乱的发丝一夜之间近乎全白。他身上的生机已消失殆尽，连同数十年的家族荣耀，一同付诸东流。
无人唏嘘，无人叹惋。李时槐带来的这场风波，令数位重臣心下难安。
当太监抬着他迈出门槛的那一刹那，殿外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雀啼，刺破殿内静寂的沉沉死气。
这声鸣啼仿佛一下子将众人惊醒。
而过去的几息空白里，太子已悄无声息地将各色神态尽收眼底。
皇帝也收回目光，微微直起身，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他承认得倒快！”
而观方才李时槐的态度，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底下当即有人暗自交换了眼神、窃窃私语。
陈修终于第一个站出来：“陛下，李时槐情急之下草草认罪，恐其中另有隐情。事关储君安危，臣以为，须究问彻底。”
皇帝将目光投向太子，正欲开口，晏斐忽然趁着这个空当儿小声开口询问：“皇祖父，斐儿可以先告退了吗？”
皇帝点点头，旋即示意宫人将一旁的长生也一同带走。而后才问：“太子怎么说？”
晏朝躬身垂首：“福宁寺一案，当时结案时尘埃落定，首犯从犯已尽皆伏诛，但儿臣始终以为陆衍一人不足以那般缜密周全。如今李时槐既已承认……”
“朕是问你，刚才问李时槐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她眸色稍稍一滞，抬眼即见皇帝神情深沉。她原是一步步计划好了的，此刻竟也从容，低着头屈膝跪下去：“儿臣委屈。自认从未得罪过李阁老，从前亦万分钦佩阁老忠义高品，不知他处心积虑要谋杀儿臣，是否因觉得儿臣当不得储君之位，欲另荐高明取而代之。”
字字句句直指信王。
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不免倏然暗惊，只噤声屏息，等待皇帝的回应。
“太子向来识人不清。”皇帝不咸不淡地撂出一句，是一贯风轻云淡的语气，“朕也从没说过要废储，你慌什么。”
“儿臣惭愧。”
皇帝这话并不能令她安心，他的话从未令她安心过。
她也清楚，皇帝这样说，提及储位，便是要刻意避过信王了。皇帝那颗仁心是时时刻刻都偏向信王那边的，哪怕信王与李氏勾结几乎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明里暗里有人议论。
晏朝早已习惯这样的偏颇，对此不再多言，只微微抬头，请求道：“父皇，儿臣想再审一审李家人。”
算是回到陈修所提的问题上，同时也将殿内紧绷着的气氛松了松。
“随你，本来就是你的案子，不必再来请旨。”皇帝应得慷慨。
晏朝应了声是，缓缓起身，眼底清明。
“陛下，李氏浊乱朝常，罔上行私，图谋不轨，罪大恶极，与白存章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臣请处以极刑，阖族连坐，同党宜应重惩，以儆朝堂。”
开口的是不常露面的曹楹，声音已不复从前中气十足。自他复任后多有力不从心之态，最近连上了数道请辞奏章，奈何皆被留中。
“准，那便由……”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已有人忽然惊呼一声：“元辅！”
只见杨仞脸色苍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旁的的任鲁眼疾手快扶住他，低头看时人已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皇帝霍然起身，急声下令：“速传太医！”
好在杨仞仅是中了暑，又加连日忧思过甚心火亢盛以致晕厥，太医施针后很快苏醒。
杨仞一睁眼，即听皇帝在一旁唠叨：“……自川南平定以来，随后紧跟着便是李家的事。思存既早就明白朕的意图，便没必要给自己施加太大压力，何至于此？”
他哑了哑，浑身上下虚脱得很，一阵一阵的冷汗频出。皇帝近在咫尺，他强撑着要起身，又被一只手摁回去。
“臣知道……”他无力地合眼，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很，轻喘一口气，张了张嘴，将好些话咽下去，才勉力出声，“子植……李氏在朝中党羽势力盘根错节，若当真要斩草除根，臣只恐伤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摘其罪状显著者重惩，以儆示众人。焉知余者不会改邪归正弃暗投明？”
这话皇帝从前也说过，法子亦是屡试不爽。他叹一声：“动荡还是要动荡一阵子的，毕竟已流过血了。思存入阁多年，从未像眼下这样惊慌过，你担忧的，怕是不仅于此罢。”
皇帝神色深邃，手抚在座椅扶手上，看着眼前躺得笔直僵硬的首辅，语气仍旧波澜不惊：“朕自始至终都愿意相信李时槐，否则也不会在登基初始便重用他，提拔李氏一族，至今二十余年。朕与其妹是年少结的情分，她还为朕育有一子两女，信王亦是朕极为喜爱且看重的皇子，这举朝上下人尽皆知。”
“朕的底线是社稷江山。李氏前朝后宫勾结的时候，朕才有的防备。本欲给他一次机会，可他竟已早早手伸到边境，若非此次于处沣起兵，朕当真分毫不知，四川已尽在李家的囊中！”
“朕知道他在为信王谋划，难免就有那么一天，会算计到朕头上来。所以，思存——你说他该死不该死？”皇帝肃然的脸上铺满冰霜，眼底恻恻生寒。
“朕也知道你在慌什么，你在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杨仞心下悚然一惊，强撑着翻身下榻，遽然袭来的晕厥感令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皇帝捉住他的手臂扶了一把，淡声道：“你最明白朕的心思，只要无异心，朕不舍得动你。”
杨仞哆嗦着唇，低头道：“臣不敢。”
他自然不敢，他最胆小怕事，向来都是。
皇帝拍拍他的肩，眼角忽然困得发涩：“你好好歇着，做好你该做的。朕也累了，就先回去了。”
御驾离开文华殿时天色已暗下来，兰怀恩原本是要回东厂的，临时又改了别的事。
从此处到豹房路程颇远，才出西华门，皇帝就已昏昏欲睡。向北折的这条宫道右侧即是秉笔直房，左侧则是兵仗局、旧监库等地，计维贤曾在这里只手遮天几十年，但现在已基本属于兰怀恩的地盘了。
他不紧不慢地追上皇帝的御辇，对身后的太监一示意，随即默不作声地随侍一旁。又行了数十步，才唤了声“陛下”。
皇帝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并未在意。
兰怀恩的声音熟悉且柔和：“陛下，那哑巴孩子又招了些东西。”
“说。”皇帝从鼻腔里哼出来一个字，显然略有不悦。
“他画的画，仍是长乐郡王解出来的。他说看见佘宁被人毒死，有人将饭菜里的豆芽换成了苍耳芽，两者极为相似，但苍耳芽有剧毒。”
皇帝豁然睁眼，那点子困意顿消，他冷笑一声：“不必查了。你去一趟信王府，将此事问清楚，朕要他给个解释。”
兰怀恩应了声是，心道皇帝此刻竟半分也不马虎。
晏朝那些无关痛痒的申冤，果然令皇帝心底生了些微的疑心。
“太子呢？”皇帝还是打了个哈欠，问道。
“太子殿下此刻应该是去审李家人了。”
“唔……那你随她一同去罢，将李文遂也提过去。记住一点，不许声张。”
“臣遵旨。”
皇帝此刻是真的疲惫了。
影影绰绰间只觉头重脚轻，身子随着沉沉的呼吸上下游荡，仿佛睡在云霞漫卷的天际，四周裹着温热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想蜷缩起来，如未出世的婴孩。
可表现出来的却没有多大幅度。兰怀恩揣着拂尘，侧脸回眸，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睡眠时的姿态——如昏死过去，四肢僵硬。
现如今仅是偶尔有这样的症状而已，时辰也短，他很快会苏醒过来。据吴天师所言，此乃升仙必得涅槃重生。
皇帝不叫外传，知道的也不过御前贴身的几个宦官。兰怀恩轻啧一声，这与方才大殿内运筹帷幄的沉稳皇帝，简直天壤之别。
作者有话要说： 抽时间写了一点点，终于更出来了……最近疫情形势严峻，大家都要保护好自己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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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朝下意识抱住他。腰际便有一双颤抖的小手, 正死死揪着她衣袍。她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终是克制住要躲的习惯, 换了温和的口吻：“别怕，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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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李大人已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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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向来识人不清。”皇帝不咸不淡地撂出一句，是一贯风轻云淡的语气，“朕也从没说过要废储，你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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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李氏浊乱朝常，罔上行私，图谋不轨，罪大恶极，与白存章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臣请处以极刑，阖族连坐，同党宜应重惩，以儆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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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神色深邃，手抚在座椅扶手上，看着眼前躺得笔直僵硬的首辅，语气仍旧波澜不惊：“朕自始至终都愿意相信李时槐，否则也不会在登基初始便重用他，提拔李氏一族，至今二十余年。朕与其妹是年少结的情分，她还为朕育有一子两女，信王亦是朕极为喜爱且看重的皇子，这举朝上下人尽皆知。”
“朕的底线是社稷江山。李氏前朝后宫勾结的时候，朕才有的防备。本欲给他一次机会，可他竟已早早手伸到边境，若非此次于处沣起兵，朕当真分毫不知，四川已尽在李家的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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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也知道你在慌什么，你在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杨仞心下悚然一惊，强撑着翻身下榻，遽然袭来的晕厥感令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皇帝捉住他的手臂扶了一把，淡声道：“你最明白朕的心思，只要无异心，朕不舍得动你。”
杨仞哆嗦着唇，低头道：“臣不敢。”
他自然不敢，他最胆小怕事，向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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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的画，仍是长乐郡王解出来的。他说看见佘宁被人毒死，有人将饭菜里的豆芽换成了苍耳芽，两者极为相似，但苍耳芽有剧毒。”
皇帝豁然睁眼，那点子困意顿消，他冷笑一声：“不必查了。你去一趟信王府，将此事问清楚，朕要他给个解释。”
兰怀恩应了声是，心道皇帝此刻竟半分也不马虎。
晏朝那些无关痛痒的申冤，果然令皇帝心底生了些微的疑心。
“太子呢？”皇帝还是打了个哈欠，问道。
“太子殿下此刻应该是去审李家人了。”
“唔……那你随她一同去罢，将李文遂也提过去。记住一点，不许声张。”
“臣遵旨。”
皇帝此刻是真的疲惫了。
影影绰绰间只觉头重脚轻，身子随着沉沉的呼吸上下游荡，仿佛睡在云霞漫卷的天际，四周裹着温热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想蜷缩起来，如未出世的婴孩。
可表现出来的却没有多大幅度。兰怀恩揣着拂尘，侧脸回眸，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睡眠时的姿态——如昏死过去，四肢僵硬。
现如今仅是偶尔有这样的症状而已，时辰也短，他很快会苏醒过来。据吴天师所言，此乃升仙必得涅槃重生。
皇帝不叫外传，知道的也不过御前贴身的几个宦官。兰怀恩轻啧一声，这与方才大殿内运筹帷幄的沉稳皇帝，简直天壤之别。
作者有话要说： 抽时间写了一点点，终于更出来了……最近疫情形势严峻，大家都要保护好自己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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