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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真情唯哀贤

小说:七寸:江湖夜雨十年灯作者:花殣字数:0更新时间 : 2019-05-23 00:41:38
红绡绰绰,暗香盈盈;雕梁画栋,绣榻香几。峨峨云髻,熠熠钿钗;玉腮凝雪,朱唇若丹。念奴歌彻,碧玉扶风;轻盈曼妙,竹肉齐。

        身边仅披着桃红色绣百蝶穿花暗纹纱衣的少女再次端起手中的酒杯,凹凸有致柔若无骨的身躯缓缓伏下,渐渐倚入我怀。

        白皙纤长如葱段的玉指轻巧地托起白玉错金八宝杯,琥珀色醇香的酒液无声地旋转着轻轻摇晃,眼看着就要凑到我鼻子底下。

        玉杯碰上我嘴唇的前一瞬,我微微偏头躲了去。

        已经坐了大半个下午,我还是不大习惯举目皆是衣香鬓影。

        对面的林欢与华音看上去倒是习惯得很。一圈姑娘轮番劝酒,两位大爷想喝就喝,不想喝就弯着笑眼言语上调戏调戏,好一番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唇上蓦地一阵冰凉,我一惊,险些把身上的少女推出去。

        一回头就看见少女放大的脸,贴得极近,浅浅的呼吸含着茉莉的香味,轻轻地扫过我的脖颈与锁骨。

        这样一看,这姑娘竟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虽说不及七里香绝色风流,跟忍冬杜若还是有得一拼的。这少女不过破瓜年华,瓜子脸儿,细眉细眼,面若桃花,三分艳丽七分清秀。肌肤白嫩光滑,脸上搽了一层淡淡的茉莉香粉,额上涂了一弯浅如嫩柳的额黄,眼角描出一抹嫣红斜斜地拖出来飞入鬓角。双颊微露胭脂色,眉心一朵五瓣梅,鼻翼点妆靥,额角开斜红。一头黑如鸦羽的青丝松松垮垮,挽成一个半开半散的抛家髻,髻上一只赤金点翠的大蝴蝶,蝴蝶翅膀尖上左右各挂一个指甲片大小的水滴形莲花纹血丝玛瑙坠子,旁边缀着几朵粉红宫花。鬓边一朵海棠红,耳后白珠落玉簪,头顶丝盘结处斜插一支描金点赤盘龙钗悠悠晃晃晃晃悠悠。

        忽而从我耳边伸过来一柄收得齐齐整整的斑竹折扇——扇骨上还刻了个颇精致的貂蝉拜月——轻轻将杯子推了回去。我轻轻侧过头,扇后一只瓷白如玉的手以三指夹扇,掌心抚过我肩头:“葛公子向来清高自持,想是未曾见过如此阵仗。”

        红衣少女讪笑着直起身,隔着一层脂粉都能看到她脸上迅起伏翻涌的红晕。僵硬的笑容配上两点鲜红如血的妆靥,活脱脱一张典型的一线灯下桃花面。

        我侧过身,夏蝌眉眼弯弯恍若十五六岁的天真少年:“只第一次来修阳城,便有‘江南第一美人’飞红姑娘殷殷服侍投怀送抱,当真是让人羡慕呢。”

        我赧然一笑,扫了眼仍然搭在我肩上的夹着扇子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避了避:“多谢夏公子……有美人如飞红姑娘在侧,确实是荣幸之至。”

        夏蝌垂下手,丢开折扇,亲自执壶为我斟了一杯:“这可是城外竹林寺独有的石榴酿。近日葛公子居于竹林寺,不知可曾品尝?”

        我轻笑道:“在下素来不善饮酒,不知阁下可记得安王府内相见那日?”

        夏蝌有几分惊诧:“当时确实闻到室内有淡淡酒气,在下只道是那骗子喝多了酒,以为自己就是‘百草公子’,来王府撒酒疯。原来竟是堂堂‘百草公子’醉酒行医?”

        我有几分羞赧,强行解释道:“也不算醉酒。只是先前久寻那病人而不得,前夜多吃了些酒,一直到第二日起来时还有些醉意,便饮了碗桃花酒扶头,故有三分酒意。不然,也不会在出手前同那个西贝货那般争执。在下向来以患者为大,绝不会为了这种琐事多嘴而耽搁救治时间。”

        夏蝌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叹道:“原来如此。”

        华音突然从姑娘间伸出手臂,敲了敲我面前的桌面,问我:“不知那位‘一友之故人’可曾寻得了?”

        我答道:“寻得了。”

        “是谁?”华音林欢二人皆作兴致盎然状。

        我瞥了眼夏蝌,他正淡定地盯着那只白瓷绘南宗雪山泛舟梅花壶,仿佛要从那个半尺高的小酒壶上看出一朵花来。

        昨天聊了那么多,最小狐狸肯定知道了。看来是没告诉他们。

        “就是安王。”我笑道。

        华林两人大惊。

        夏蝌淡定地端起那只与酒壶配套的白瓷浓墨山水杯:“尝尝?”

        “这两日多是与几位师父煮茶清谈,还不曾饮酒。倒是不知有如此佳酿,听君一言,却是可惜了。”我接过酒杯,杯中酒液清澈见底,琥珀色中又有几分红意,散出若有若无的石榴花和着竹叶的清香。

        只这香气与少女身上的茉莉花香搅合在一起,熏得人有点头晕。

        夏蝌微微一笑,方才执壶的手指垂在桌面泼墨题诗的白瓷承盘上,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酒壶:“果真如此,那阁下可要好好品品这石榴酿呢。石榴酿可是竹林寺的特产,普天之下,唯有竹林寺的石榴酿有这般滋味。为此,竹林寺又称作石榴寺。”

        “每年石榴开花之际,取东南枝上开的大朵、完整、颜色好的石榴花拧出汁水,以石榴花汁浸泡寺后竹林里的新鲜竹叶,再裹上上好的新米,和上大曲,埋于那棵大石榴树下。第二年石榴花开的时候再取出来,清新扑鼻,齿颊生香。”他侧着脸,不知是在看那个少女还是在看我,“只是口味微酸涩,葛公子素来不善饮酒,又是初次品尝,约莫会有些喝不惯。”

        我捏着杯子,礼节性地抿了一小口,然后尽量撇开眉毛,露出一副喜爱与赞叹的表情,客客气气道:“在下确实不善饮酒。”

        真的是又酸又涩,难为这些“喝惯”的人了。

        我想起竹林寺里午后窗前的交谈,那时长风子、清风子都热切地向我推荐石榴酿,就连还是小孩子的妙玄也喜欢从他师父那里偷着喝。想我活了整整一十九年,从未有人说过我口味刁钻,所以应该不是我的问题;莫不是水土原因?但夏蝌是京城人,也喜欢喝,所以应该与地域无关,只是我一个人单纯的喝不惯吧。

        看来要想知道,还得再注意注意。索性回头带点给七里香得了,反正她好酒,又能喝。让她,还有含笑她们几个也都尝尝看,要是都喝不惯,就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了。

        “既然阁下不善饮酒,可好品茶?”夏蝌拿回折扇,又“哗啦”一声在胸前展开,“在下欲邀葛公子前往十香阁煮茶一叙,不知葛公子可愿赏脸?”

        十香阁就是这房子的阁楼,不大,略低矮。装饰也简单,进门一张铺着雪青色毛毡的松木长榻,榻边一个二尺多高的携酒寻芳青花梅瓶,瓶里插了几支月季,有全开的,有半开未开的,还有打着骨朵儿的,黄黄粉粉煞是可爱;榻上一张精致的清漆四方形黄杨小几,侧面镂空刻着五福捧寿花样,两边一对弹墨牡丹团花青缎靠背引枕,底下是秋香色坐褥;几上一个秘色越窑美人觚,觚里满满当当一大捧怒放的蓝边八仙花开得挤挤嚷嚷热热闹闹。

        下面风尘花柳灯红酒绿软语温存,这儿倒是清净。

        榻角一尊小小的鹤形博山炉,燃着一种奇异的香。我认真嗅了嗅,角沉、旃檀、龙脑、麝香、甲香、焰硝、丁香、炼蜜、芡子——怎么只有九种?

        我一时疑惑,顺口便问了一句。怎料夏蝌挑眉一笑:“还有一味,是佳人体香啊。”

        外表看起来只是座寻常华宅,还以为是什么富商的别院。进来才知道……果真是青楼,果真香艳得很。

        “阁下很少来这种烟花之地吧?”夏蝌侧身坐上左侧的褥子,左腿顺势架上右腿,很有几分风流的味道,“阿音阿欢他们为了热闹,特地借了花名状元飞红姑娘的宅子,写帖子将彩云琳琅几个有名的清吟小班全请了来。当时说是要好好招待葛公子,不料他们两个自己快活去了,阁下却很是拘谨啊。”

        “那倒不是。”我飞快答道,“维州的青楼一般请不起专门的郎中,需要时便令龟公婢子出门去寻。而红倌人又常常生各种羞于启齿的病,就是清倌人也不欢喜男郎中给她们看;找女郎中吧,又不放心走街串巷的医女药婆。正好在下手底下收了几个小丫头做徒弟,倒也颇识药性,走动的就勤了些。那几个小丫头遇上麻烦的时候,便回来换在下去。若要认真算起来,在下大概每个月都要进一次。”

        夏蝌面露尴尬之色。

        “只是每次在下上青楼之时,总是匆匆忙忙十万火急。姑娘们多是泫然欲泣,或是避如蛇蝎,真真从未见过如此阵势。”我顿了顿,终是不忍瞒过他,说了实话。

        “想来那贵府上那几位高足,定是风华绝代。”夏蝌折扇哗啦啦一展,瞬间恢复到翩翩佳公子的形象,“适才观葛公子眼界颇高啊,连刚刚那位飞红姑娘都看不上眼,莫不是比不上家中的小美人?”

        我大窘,又蓦地一股无名火起,正色道:“师徒间自有礼数,又与容色何干?还请夏公子慎言。”

        夏蝌收起扇子,冲我微微欠身:“原来如此,是在下失言。这厢在下向阁下赔罪了。只不过——”夏蝌略略一顿,笑得三分轻佻六分促狭,漂亮的桃花眼斜斜的看过来,竟有一分妖艳,“久闻‘百草公子’美名在外,道是人如温玉颜如舜华。只是如这般优秀的男子,年将弱冠还不曾娶妻纳妾,难免引人遐想。”

        我按下心头不舒服的感觉,抿了抿唇,依然心气难平:“阁下误会了,在下纵然年少不更事,也不是那起子只会贪恋美色的轻薄荡子。”忽而心下恍然一动,低眉喃喃道,“不求姝绝人间色,惟愿此生携手,至死不渝。”

        “所以阁下是在等那个尚未出现的人吗?”夏蝌却像是个不大会察言观色的,眉梢眼角都噙着笑意,嫣红的唇瓣开开合合说个不停,“奈何在下反是听闻,‘百草公子’之所以不惹女子,乃是因为龙阳之好呢。”

        我气极,强忍怒意道:“以讹传讹罢了。夏公子学富五车饱览群书,难道不知‘三人成虎’?”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明明看上去是个清雅俊秀的浊世佳公子,可惜内里却……

        我立刻轻轻蹙了蹙眉,旋即放开——一是这举动实在失礼。二是这番是他长到二十多岁第一次出京城,以后想来也不会多往外跑;而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我都不会去京城。两个人本就是殊途,本就不该有交集,是那一夜奇遇才会相逢如雪上飞鸿,今后各奔东西,也不该再有什么交集了。放浪也好,猥琐也罢,与我何干,管他作甚?反正此生以后也再难相见了。

        手上忽的一阵温热,我一惊,连忙甩开。

        却是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男人修长的手指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老茧——连这些世家子弟常有的练字或骑射,甚至摸牌掷骰子的茧都没有。作为一个满手茧子的女人,我似乎应该自惭形秽。

        我再次试图挣开,却现他的手劲出乎意料的大,握得很紧,用上内力都挣不脱。我抬头看着他,却见他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竟有几分压迫感。

        “阿灵。”他的眸子颜色很深,眼底暗潮涌动,“自古天下事,无出‘七情’‘六欲’‘三毒’。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嚷嚷皆为利往,此为贪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近日是也,此为嗔毒;枯坐无慧心性愚昧,不明事理不辨是非,此为痴毒。‘贪’、‘嗔’、‘痴’,是为三毒;五色斑斓姹紫嫣红,修目高眉细腰纤指,威仪恣态行步汪洋,音词清雅歌咏赞叹,身形柔软肥肤光悦,舍世所重顿亡躯命,是为六欲;曰喜怒,曰哀惧,爱恶欲,是为七情。”

        二十出头的翩翩美少年双目炯炯,坚定有力。

        “而世间百千传奇轶事,安仁霜鬓,绿珠泪眼,鄂君绣被,卫公分桃。辗转漂泊,挣扎浮沉,多是由情而起,一往而深。——然于在下看来,天下至情,唯有哀帝之事董贤耳!”

        我唬了一跳。感情这小子不是见色心起荤素不忌,是个天生的断袖啊!

        真应该让那些嚷嚷着我是个断袖的人好好看看,真正的断袖是什么样子的。看来之前我装得一点也不像嘛,枉我费尽心思放出这么个消息拦那些媒婆。

        “倾尽天下而相与,力排众议为相亲,生又何欢,死亦何惧。苍天浩浩,碧水悠悠,唯此间独得情之正!所谓情者,自当非是那起子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陈词滥调,需的是‘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疯狂,是‘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执着,‘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然后乃敢与君绝’的决绝;而不是世人说滥的情,什么雪肤花貌,什么一掷千金,不过一时惊艳,不出数月,一朝失了新鲜颜色便厌了倦了,先时指天指地要死要活的情儿就这么丢开一旁,又去寻新人——便如李郎之于霍小玉,阮郁之于苏小小——那不是情,只色欲耳!我夏蝌活了二十二年,不求荣华富贵,不求生杀予夺,惟愿得一个相遇于心腹之中,感慨于形骸之外的知己罢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讷讷道:“不知夏公子可曾找到这么个人儿来?”

        “过去不曾,只空落落的孤寂了二十多年。”夏蝌轻飘飘一眼扫过来,目含水光潋滟荡漾,竟颇有几分欲说还休的娇羞。我心头一窒,自知不好,却听他道,“自那日江边初见,惊鸿一瞥;船上相交,惊为天人。葛公子钟灵毓秀,在下难以自己,心潮澎湃,私以为至交。”

        “那你问我阿清的事情做什么?”我微恼。既然从头到尾都是对我感兴趣,又问我妹妹做什么?若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对我坦白这份心思,我与阿清又不曾断绝关系的话,说不定以后我就当真把阿清许与他了!

        “当时还不曾生得如此心思。”夏蝌飞快答道,“只觉得阁下气度天生,似是家学渊源,故而心生好奇。再者在下还未娶亲,家中催促甚急。偶然得知世上或有一女子可携手一世,未免多嘴。”

        你不是断袖吗?又要与女子携手一世干什么。——我很努力地把这句话吃了下去。

        想到“携手一世”,不免又在心底轻叹:所谓“报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便也不过如此吧?若不是心底已有古剑飞,若不是畏天下人悠悠众口,怕是我也会心动吧?

        至于性别……好像他也没说过他是断袖。应该只是欲求得一个能与他神魂相交的人相伴余生,不论男女吧。

        他应该只是想与我互为刎颈之交吧。

        但愿他没有别的想法。不然的话,我这个人真的很难拒绝一个自己真心欣赏的人。

        “不知阿灵以为如何?”他的双眼依旧明亮清澈,不沾半点浮华尘埃,“当日舟中夜谈,朗月清风,忽忆一诗——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他的声音清澈低哑如风中环珮,如山间流泉。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默然。在维州闯荡近十年,虽说也不是没见过倡优娈童,经常贵人家请吃饭的时候还会特地叫上几个,但敢打我主意还敢当着我的面说出口的男人……说实话,还真是头一回见。

        “化钟卿?”

        “在下亦以为夏兄风流儒雅,为卿心折,但愿同阁下为管鲍之交。”我微笑道。

        夏蝌眼底黯淡,犹自强颜欢笑着说好。

        我看着他黯然的神色,不由得有几分心疼。忽而想起不到一刻钟前,我还以为他是个道貌岸然、心思龌龊、荤素不忌的色中饿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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