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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寸心凭雁足

小说:七寸:江湖夜雨十年灯作者:花殣字数:0更新时间 : 2019-05-23 00:41:37
“剑飞他……他还活着?”

        安王依然温润清癯,面色苍白,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个杀伐决断的人。

        我自怀中摸出古剑飞给的匕,小心地打开包被的白绫。

        安王微微侧身,接过整个包袱。青年苍白的手指纤细修长,指节消瘦微凹,满是久病之人特有的柔弱气息。

        我多注意了些他的脸,一张天家贵人典型的白净面皮,下巴略尖并微微翘起,修眉横卧细眼斜飞,乌黑的眸子亮如晨星,唇角噙着淡淡笑意,双颊苍白泛黄不见红润,眼底淡淡乌青犹露病容,一派清古秀润,如翩翩文士灼灼其华。唯一可称独特的,便是目光平静如古井,就是看到匕也不起波澜,心思不可谓不深沉。粗粗一瞥,不过是个白皙清癯的青年书生;但若细细看取,眼角藏锋,眼底淡漠,绝非凡人。

        “他现在过得如何?”

        良久,似是刚刚才想起来边上还有我这么个人来,安王如梦初醒,终于将目光从匕上扯了下来,侧着脸看了我一眼。也只有这样的角度才能看出,他本就狭长的眼角竟是微微挑起的,于冷静深沉之中平添了几丝妩媚。

        “尚可。”我斟酌着回答,“九年前,我与他初识之时,他已经落草为寇……但他心不在此,平素安分守己,种种田地,做做买卖,几乎不惹事。看起来不像个匪盗,倒像个隐士。”

        安王眼底划过一抹异色,纤长的十指抚过冰冷的精铜匕鞘。指尖微动,匕出鞘半寸。

        “当年剑飞师弟失踪时,尚有旧伤未愈。记得是左臂上一道剑伤,三寸半长,深可见骨。其实剑飞失踪前不足十日还曾回府,当时便带着那伤。孤要他把伤口养好了再走,他担心因养伤错过什么,坚决不听,抓了包药就走,说是路上处理。也不知那伤可曾及时处理了。”

        “处理了。”不觉间我有几分干渴,“不过留了疤。在下尽力上了些药,疤痕也淡了不少,没法完全消掉。”

        “多谢葛公子。”安王低眸道。

        我讪讪的不知该如何接上,索性端起茶盏,连喝了好几口茶。

        那道剑伤我见过疤痕,在左臂小臂上近腕处斜斜的划过来,狰狞可怖——因为曾经伤势没能得到及时处理,溃烂过。

        古剑飞曾不敌我以郎中的名义死缠烂打的问询,告诉了我那疤的来历。但他也不曾提及什么伤口大小,只道是当初自己年少轻狂、不通医术又刚愎自用,以为只要平时身体强健,就算一时负伤也无妨,只用纱布随手缠缠裹裹就放下了。怎料途中落雨,纱布湿透,他不曾也不知要换药,终致伤口炎溃烂。

        这样一想,他当初改用右手,也许并不是为了掩饰身份。只是单纯的左手负伤,不便行动吧?

        安王又道:“剑飞同孤十年不曾相见了,可曾托阁下带了什么话?”

        我递上那封信,印有红丝格的信封未着点墨干净如新。

        临走前,安王向我道了谢。

        “此匕,名曰‘鱼肠’。”迈出大门前,我听见身后一声低语,悠长如叹息。

        只是,我没能成功回到竹林寺——拦下我的人,是夏蝌。

        茶室里茶香袅袅,我与夏蝌相对于榻上小几两侧,盘腿而坐。

        青衣小童跪于一旁,打扇看火。

        夏蝌亲自为我斟茶,柳青色绣竹叶暗花的齐纨广袖缓缓拂过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几面。一整套动作优雅流畅如行云流水,茶烟弥漫间青年的眉目淡雅精致若世外之人,仙气飘然,赏心悦目。

        “当真这就要回去了吗?不多留几日吗?”

        “待得拿到回信便回。”我道,“在下不似阁下,衣食无忧,出入轻肥。家中尚有小徒数名,辛夷一株,念念在心,断难割舍。”

        夏蝌道:“阁下不妨多留几日,走走医馆药行;闲来无事也可高楼观夜,长街信步,汀州赏莲,菱湖荡舟;若是对江湖感兴趣的话,还可以前往柳下庄一观——‘泸宁归云苑,修阳柳下庄’,能与‘一门双盟主’的泸宁梁家齐名,柳下庄作为江湖两大家之一也并非浪得虚名。”

        “柳下庄这几日应该颇为混乱吧?在下昨日听说柳下庄大小姐不见了。”我想起前几天听到的八卦,不由得接了一句。

        夏蝌一愣:“在下倒是不知,葛公子竟对这些风言风语感兴趣。”

        我道:“倒也不是感兴趣。却昨日在下借寓竹林寺,正逢了缘、静空两位师父携清风、长风两位道长自柳下庄归来,便闲聊了几句,这才得知。”

        夏蝌扬眉,作了然状。

        我突然道:“本来在下确是打算取得回信便辞别的。不料昨日烟雨空濛,寒气缱绻,一时不查,当归姑娘又身娇体弱,竟是寒气入体,昨日傍晚便病了。如此一来,便要等她痊可,方能启程了。”

        夏蝌笑笑:“原来如此。想来当归姑娘有阁下在身旁,这点小病小痛也该不足挂齿,怕是不日便可康复。只不知既然当归姑娘跟在堂堂‘百草公子’身旁,怎的还会生病?”

        “昨日午后她淋了些雨,又不曾及时换上干衣。一直到傍晚,才擦了擦头。几乎整个午后都穿着湿衣,空气也潮得很,贴在身上的衣裳也难以干透,自然会受寒。”我轻咳一声,脸上略有些烧,“在下只是一介郎中,又不是半仙。就是在下自己,有时也会生病啊。”

        对此,夏蝌报以诙谐一笑。

        我被那一抹明媚鲜妍的笑容迷了眼睛。

        “既然如此,不知接下来几日,阁下将往何处?阁下若是不弃,在下数游修阳,也可带带路。”

        “……柳下庄。”

        虽然明知很难进,但我真的很好奇。

        夏蝌凤眼斜飞,挑起眼角颇为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看来这个要求,对他来说,也是有几分难度的。

        我不欲使他为难,忙道:“柳下庄乃江湖之地,夏公子若与江湖从无纠葛,不必前往。江湖之地,易惹是非。”我不敢把话说太满,毕竟这位看上去温温煦煦精致如画的年轻公子乃是安王的朋友……而现在,那个消瘦文弱的安王在我心目中就是个泥鳅沾油油光水滑的老江湖,天字第一号老狐狸。

        能和老狐狸交上朋友的,至少也该是小狐狸。不论如何,绝不可能是小白兔。小白兔早晚会被狐狸吃掉的。

        我静静看着这只年轻漂亮的小狐狸,小狐狸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看来十年前的事情,葛公子也知道一些了。”

        “当年的‘飞云刀’古剑飞未死,尚在人世,就在维州……七年前同在下拜为结义兄弟。”我诚恳道。

        夏蝌一噎,一时竟无言。

        他应该是认为我知道的东西都是古剑飞告诉我的。众所周知,十年前的事情古剑飞便是主角之一。所以比起夏蝌这样道听途说的,他作为亲历者,所知的也应该更多更全,说不定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毕竟是这样传奇志怪般的事情。牵扯到庙堂刀光与江湖剑影,又被人这样刻意地压下风声,很难不让人起疑。

        不过,他所知的也该不少,毕竟他的朋友安王,可是当年之事的幕后执子之人——若是把古剑飞比作棋子的话。安王所知道的,或许比古剑飞还要多。古剑飞只知道他所亲历的,而安王,我相信以他的手段,这事儿大概已经翻了个底朝天。

        既然如此,还是先让他误会着吧。

        只是,我曾以为整个修阳一带是以柳下庄为尊的。毕竟也没听说过修阳还有什么别的江湖组织,连竹林寺有了麻烦都会往柳下庄搬救兵,可见其地位。但知道“飞云”的存在后,我就起了疑心。

        按照静空的说法,“飞云”是当今天子手中的刀,是缠绵病榻的小安王在云谲波诡的天家与朝堂立足的依仗。而柳下庄,倘真如我我近日所知的一般,便是修阳当地一方割据,百里之内该是没有动静能瞒过的。按理说,像这样“飞云”重要的组织边上,是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势力存在的。就算柳下庄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个邻居,万一“飞云”被柳下庄卖了的后果,安王乃至天子都不能承担。所以,多半是柳下庄与“飞云”有什么约定,甚至……

        我想起一刻钟前安王挽留时客套的一句“让长信领路,在孤的王府里转转”,心底微寒。自古江湖庙堂泾渭分明两不相干,早就有约定,江湖中人不得无故插手朝堂,同理,朝堂上再大的官碰上江湖之事也要江湖了。

        本来这一约定还是朝堂先提出来的——没办法,朝中那些官儿都怕死啊!但凡官稍微大点的,谁没干过错事?大到鱼肉百姓,小到“携妓纳凉”“子弟无德”,多少犯过几桩。不事先约好,谁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神出鬼没的江湖高手会出手?不用说怕被某位路见不平的大侠仗义行侠为民除害,直接半夜一剑抹了脖子,就是把某年某月上了几次花楼这样的事情公开也颇为丢脸呐。而“飞云”,虽说是为天子效力,监察百官,可其手段皆出于江湖之中,平素从不出面,便如那些倒卖消息的“暗楼”一般,又何尝不是在监察江湖?

        因此,“飞云”这样的势力是绝不能见光的,而照着静空口中“飞云”的势力看,“飞云”人不会少。本来人越多就越难藏起来,但安王府,像我这般随便一个只进过两次的游方郎中都能“转转”,根本不怕人看,“飞云”的主子要么是缺心眼儿,要么就是绝对自信。

        古剑飞已经退居匡山快乐地做他的土匪了,“飞云”的主子就是安王。据安王能在十四五岁就想到创建一股势力藉以出头的情况看,前一种情况基本上可以排除了。

        安王府并不算大,每年还要按照常数进一批侍卫宫女——数字差太多的话,朝堂上难免有人起疑。整个王府上上下下也就数百人,还年年都进完全不知情的新人,里面根本藏不了多少。但,如果“飞云”的人根本就不在王府里呢?

        柳下庄,会不会就是“飞云”的人真正的集结地,甚至就是它对外的名号?

        而且,安王府总要留几个高手。适才看到的小厮长信,三十上下,白净面皮,眉眼平凡,长手长脚,行动轻盈,不仅身手不凡还善于掩饰。且两次见安王,其人均侍立左右,也该是安王身边乃至“飞云”里排的上号的人物。

        而刚刚安王挽留我的时候,极自然的让长信带路。也就是说,刚刚安王在那一瞬间,面对我这个他只要稍微查一查就知道毫无威胁的人,也习惯性的派了个人监视。

        我相信他已经查过我了。安王体弱,一直都在四处寻医。“百草公子”葛灵的名声,连远在京城的贵公子华音都知道了,手握“飞云”的安王岂有不知的理?

        古剑飞可以为之出生入死的师兄,以前的生死之交,不惜一切维护、连我都不曾言说的挚友,就是这样一个人吗?那古剑飞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我浑身的血都冷了。

        我记起那柄匕,匕身弯曲,刃广三寸,典型的羊角匕。精钢为刃乌铜为柄,单薄略窄的匕身光华流转显出出银色暗花如鱼肠。精铜匕鞘上雕出道道刻痕如冰霜结华,最上端一根金线压着的大红络子,松花坠子下鲜红的流苏飘飘洒洒。九节柄身各节上下密密的嵌一圈细碎的红宝石艳如点血,中间錾银细纹盘曲成缠枝牡丹纹样——一种在兵刃上很少见的纹样,兵刃上常用的是凶兽猛禽,饕餮苍鹰之类的。

        缠枝牡丹,是个富丽而温柔的图案啊。

        这柄匕极尽华丽之能事,却并没有与之相应的实用价值。与其说是一柄兵器,不如说是件摆在身上给人看的装饰品,像那些富贵文人悬在腰间的未开刃的长剑。

        也许曾经,携手铸下那两柄匕的时候,十来岁的古剑飞与小安王都还只是富贵安逸的少年吧?对着看上去十分漂亮的匕,无忧无虑地许下单纯而美好的誓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十年的生死不知,会如今日一般的久别难逢。

        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十年恍如一霎,此心可曾蒙尘?

        “还请阁下放心,在下自幼便常闻家中长辈道‘江湖险恶’,是以从未涉足。”夏小狐狸笑眯眯道。

        放心?放心什么?我无语。好一手“此地无银三百两”,果真是个小狐狸。

        “在下心中有一事,郁结已久,药石无医。经年旧事,兼又颇涉江湖秘辛,是以但凡略有了解者,莫不是经年累月浸淫江湖的豪侠儿女。然在下久居晴县,安逸平和,不涉外事久矣。向来所愁,无非无处探听;恰逢空闲,又有‘江湖两大家’之一在侧,自当前去拜访。”我徐徐道,“此事恐与夏公子无关,还请夏公子回避一二。令尊令堂说的不错,‘江湖险恶’。夏公子若是贸贸然前往,只怕会惹上麻烦。”

        夏蝌失笑:“也是。”见我为了阻拦他同去,连他爹妈都搬出来了,足见我心意已决,便也未再坚持,只嘱我“多加小心”。我心下微暖,向他道了谢。虽然深知不过是客套之语,但谁不爱听好话呢?

        回到竹林寺时已是傍晚。

        远远地便看到寺门口探出来两颗小脑袋,一颗光溜溜的在夕照下闪光,另一颗挽了双螺髻,一边的髻上插了朵石榴花,红艳艳的晃眼。脑袋下面是一片海青直裰的下摆,露出白色的细麻裤子,裤脚扎进黑色僧鞋;后面的人被直裰挡住,只隐隐可见一点桃红的衣角,远远的贴着地面伸出的双腿,覆着鹅黄的绢布裤子,脚上一双红纻丝掐金边的水红绣花鞋,鞋头上红黄乱孱挑绣牡丹各一朵,活泼可爱。

        我笑着上前:“当归,天地梳妆,山河披绣,草木生辉,美景良夕——在同妙玄小师父观霞呐?”

        妙玄一时竟是讷讷地垂了头。反是当归,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已经同我混熟了,只双颊很是应景的红了一红,便从门槛上站起来,莺声呖呖道:“公子回来啦!当归同妙玄小师父在门口都等了两个多时辰了。”

        我轻笑,恍惚间竟好似看到了仙草,总是穿着或水蓝或鹅黄或粉红或翠绿的漂亮裙子,梳得一丝不苟的双髻上总是一左一右绑着两条短短的彩色丝带,左侧髻上永远按照七里香的审美斜插着一朵花,有时是鲜花,有时是绢花,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的,五色斑斓迷了人眼。每当我出诊后回家,总能看到她坐在门槛上,小小的脑袋微微偏着,短短的丝带轻轻飘着,明亮的双眼浅浅笑着,等我回家。

        当归病得并不重,又喝了我的药,其实当时便已好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晚上我强令她捂在被子里出了一夜的汗,故而我同夏蝌所说的“留着养病”完全就是个借口,实际上早在早晨醒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完全康复了。是以第二天,我就放心地留当归独自一人在寺里,只托了妙玄带她四处玩玩,便前往修阳城寻夏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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