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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年前(上)青衫

小说:青子酒作者:郭世字数:5782更新时间 : 2021-04-04 05:15:00
天佑十四载丁巳,冬

  桃源镇因四周环山,但内部地势却异常平坦,至高向低而望,如同一个碗状一般,素来有“小天府”之称。

  所谓的“大天府”,便是如今大赢王朝所占,具有“沃野千里,天府之国”之称的蜀州。

  而那捧上天去的桃花酿,镇上几乎每户人家的干土地里都埋有许多,逢节取出或饮或卖,是大多百姓普遍的酿酒,也是生计的来源。

  工艺粗糙,自是难入大赢宫内,不过是每逢节日,或是家中有喜、丧二事,百姓饭桌上一口解干舌的酒水罢了。

  能送宫内的御酒,那是朝廷派人至此,再雇当地青壮百姓,一同造了数个大窖,由酿了一辈子的桃花酿,公认最正宗,最受拥戴的酿酒师傅——陈家酒铺的瘸腿老头,担任酒窖的主事,经过难以数清的工序,选用小镇东边断崖上的‘桃王’开出的花瓣,加上陈老头自个儿概不外传的秘制工序,这才挑出品质最好的那一批送入宫内。

  只是这位酿酒最正宗的瘸腿老人,却不是镇上的本地人。

  每逢开春,朝廷会派特定的商贾来到镇上,带走官窖中的御酒时,也会连同百姓家中的“浊酒”一并买走,继而转卖至王朝各地或周边小国。

  这也是桃花酿声名远播的缘由。

  所谓的“浊酒”自然不浊,无非是没达到进贡御酒的条件而已,比起寻常的酒水而言,自是口感颇美,除小镇百姓之外,非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难得一饮。

  说来也怪,桃花酿一直都有,已然不下千年,小镇的名气却是近十几年来才被世人所知的。

  ………

  东边的无名断崖上,伫立着小镇百姓口中的桃王树,树干约有魁梧大汉的腰子那般粗壮,不知何人何时所种,树龄也无据可查,只知道比小镇要早得多就是了。

  桃王树独处断崖之上,只开花,不结果,花落叶出,叶出花落。

  如此反复,年复一年。

  更为难解的是,寻常桃树三月就,从不掉队。

  这桃王树偏是在寒冬腊月的时候花苞绽放,且一开便是接连三月,而那桃树下的丈许境内,竟是未留一丝雪迹,于白茫大雪中甚是好看。

  ………

  断崖上,一位尚显青稚,身着素青麻衣的少年,正借着桃王树的粗壮盘根仰头而卧,闭目沉思。口中咀嚼着一片竹叶,旁边立着稍大些的竹箩筐,装满了大桃树的花瓣。

  应是冬雪的缘故,致使少年面色有些红润,正躺在树下打盹,往事却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游走,蓦然睁眼,皑皑的白雪映得他有些许恍惚。

  少年好一阵才缓过来,想要接住正在飘落的细雪,而后又有些自嘲,忘了这老树下是寸雪不生的地了,想了想,仍是将手又伸了出去,也不管摸没摸着。

  不知为何,每每到冬季之时,便总是想起母亲临终前所说的话“……你姓郭,你叫郭世,太平盛世的世……”

  少年再度闭上双眼,呢喃自语:阿娘,你说爹走的时候是冬天,回来的时候一定也是,可到底还有多少个冬天啊,嗯……还有我欠了陈师傅好些债呢,都记在自个的小账本上了,可是不晓得咋还呀……

  “还个屁,你脑袋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陈瘸子现在了不得了,人家可是不愁吃喝,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当上酒窖师傅,隐隐有小地主的势头,你还个得儿呢你,人家稀罕你这几个破铜板?也不知道这监窖大人怎么想的,我这么个绝世天才他老人家怎么就没开眼呢。”

  “……”少年正在沉思时,一个细小石子突然弹在了他的脑袋上,无奈揉了揉,笑声道:“怎么来这儿了啊,陈师傅不是在教你酿桃花酿嘛?”

  “别提了,那死瘸子,生意来了就把我给打发走了呗,生怕我学会了他那点破烂手艺一样。”

  说话的正是小镇酒窖陈师傅的徒弟,接班的那种,小镇重婆婆的唯一的孙子——重阳。

  据说重阳的生辰是九月初九,孩子出生没几天,他爹就死在正在建造的酒窖里,不过监窖大人给了很多银两。

  当时正在为儿媳买鸡坐月子的重老婆婆,看到路过小镇的算命老道士,乡下人很信这些,便去问了一番自己孙子的吉凶。

  当即给了那道士生辰八字后,便从破旧锦囊中抠出几枚铜递出,也一并问了该取什么名好。

  老道捻指作卜,先是迟疑,然后又算了一遍,再算,旋即便大笑道:“老人家无需这般,九月初九的话,便叫重阳吧,你家孙儿又与我武当有缘,待其弱冠之时,贫道自会下山收徒”。

  说罢便从老妇递来的五枚铜钱中取出一枚,剩下的笑着归还老妇人。

  老妇人一听是武当下山游历的,那是相当尊敬,心里想着:武当下来的,估摸是不会算错的,大富大贵跑不了了,那既然这都要大富大贵了,那还跟这老道士上山做甚,吃苦受罪嘛?当道士的应该都是吃不上饭了才跑去山上的。

  随即老妇悲言道:“老先生呐,这孩子他爹是个劳碌命,前段日子建的酒窖塌了,孩子他爹跟着没了,小儿也才刚刚及冠,一家人没什么生计,得亏监窖老爷是个好官,给足了一些银两,一家人这才活下来喘了口气,老重家就这么一个香火了,可不能跟老先生你上山啊。”

  老道士没勉强,仍是抚须笑言道:“成与不成,自看缘分,老人家不必难择”,说罢心情大悦,大步流星的走了。

  ………

  少年诧异道:“是宫内又来收酒了吗?可是还没开春唉。”

  重阳点头了点头,“嗯……不晓得今年为啥来这么早,估摸着正在商量,所以就没我啥事儿了,一想到你摘桃花的时候可能会摔断腿,我就赶紧上来背你回去了,咋样,够意思吧?”

  少年额头浮起黑线,随即又释然,重阳是谁?那可是“鞭炮嘴”重婆婆的独孙呢,原以为会教他一招半式的作防身之用,这斯倒好,可谓尽得真传。

  自从官窖建立,多少年没有人提起酒窖师傅陈老头的绰号“陈瘸子”,敬重的便叫声陈师傅,不大尊重的也最多说句陈老头。好家伙,拜师是重婆婆五花大绑才绑去的,按着头才把拜师礼磕完,还一口一个瘸子的叫着,死活不跪,最后众人迫于无奈才把礼节“化繁为简”。

  少年从小听到大,也就不计较了,反正自己不会说出去。

  呃……好吧,说不说都一个样,这斯说出去的话,那就是泼出去的水,走到哪都是挺直胸膛,美其名曰“敢作敢当”。

  只不过重阳对自己好那是真的,虽然老是占自己便宜,但自己被镇上小地主的儿子欺负,骂自己没爹没娘的时候,这丫抄起砖头就追着四五人扔。

  最后陈师傅又得出面解决,解决不了的话,重婆婆的“鞭炮嘴”一开口,到最后竟不知是谁的是非对错。

  “说吧,跑这么远是干嘛,你可是懒得爬这么高的。”

  重阳捋了捋鬓角的发丝,吐了口唾沫在手中一搓,随即往头顶一抹,好一阵发亮,“这不是明儿个镇上就要统一行及冠礼了嘛,那时你哥我可就是七尺男儿了,怎样,羡慕嘛?这只商队会在镇上停留些许时日,到时过了及冠礼,我便随他们还有魏老伯一同出去,今儿个世道太平,再不发财,往后拿什么娶媳妇?”

  少年知晓重阳是想多挣点钱,挣大钱,毕竟家里就他一个男丁。

  至于什么娶不娶媳妇都是扯淡,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不愿在陈师傅那儿学酿酒,结果这斯正气说道:你见过哪个耕地的农夫耕成地主,哪个端菜的小二端成掌柜?

  之后少年便对此事不再言语。

  “那武当的老先生呢?这件事我可是从小听着长大的。”

  “你说那个王八蛋?他娘的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要是大富大贵的话今儿个也该富了,该贵了。你看看,喏,这 ,这,还有这,算哪门子的大富大贵?”重阳一边开口一边指着自己衣服前面的两个破洞,转过身来翘起屁股,又指了指屁股上的补丁。

  “你会想你爹嘛?我想我阿娘了”,少年突然插口。

  问完却笑了,似乎同辈中,只有和这个大他三四岁,一直欺负他,却又处处护着他的重阳待在一块,才能够让他忘记诸多不顺心的事。

   “想他做甚,都莫什么印象,长啥样也不知道,一年有那么多天,拿出几天来想不好吗,再怎么想,也不能饿着肚子想吧?”

  重阳这般答道,停顿稍许,又言道:“不过我倒是挺想我小叔的,你爹和我小叔出去的时候,我才三四岁,但我记着小叔对我可好了,现在他还不回来,那我就得出去了,一个家,总得有人撑起来不是?”

  少年也觉着有理,于是便附和着应了一声。

  重阳突然转过身来,双手按住少年双肩细语道:“阿世,你想过出去瞧瞧外边的世道嘛?”

  “出去干啥呀,我可是欠了陈师傅好些银两,得慢慢还咧。”

  重阳又问:“那你每年都要到崖上来采摘桃花,又是为了啥?”

  少年挠挠脑袋,“不知道哎,陈师傅让来,我就来了呀,总不能让山自己跑到我面前对吧,哈哈。”

  本以为只是个玩笑话,没曾想重阳却郑重言道:“阿世,你说的对,山跑不到你的面前,所以你要往山上跑,懂嘛?”

  少年没听明白,可瞧着重重阳很是严肃的表情,只得茫然的点点头。

  重阳这才摸了摸少年的头,随手拔了根野草塞在嘴里后,就躺在大树根上翘着二郎腿哼小调了。

  ………

  待到商队人马前去休息之时,郭世与重阳皆已回到陈家酒铺。

  见到刚进门的郭世,陈老头快步上前,轻声问道:“采摘如何,可有伤到?下次换个小点的箩筐,回得早一些,也好叫人安心。”

  眼底深处尽是慈爱。

  郭世见状,连忙作答,“陈师傅,没事,花瓣早就采摘好了,就是不知不觉在树下打了个盹,幸亏重阳来叫醒了我,不然怕是要在崖上过夜了,箩筐嘛就不换了,这个不怎么大。”

  陈老头点点头,而后看到半个脑袋缩在门边的重阳,顿时怒火中烧,扯开嗓子就是一通乱骂,“怎的?你是瘸子还是我是?不会早些去崖上接阿世回来,酒不好好酿,一天游手好闲的,那你来我这酒窖做甚?莫不是你阿娘你奶奶都要我给你养不成?”。

  重阳见状,低头轻声嘀咕:是谁要学酿酒?当初谁死拉硬拽的求老子,让我学又不教我,我嘞个去,感情是老子自己抓把黄泥巴放裤裆里?

  陈老头显然听得到,且听得尤为清晰,举起扫帚作势要打,怎奈那斯上窜下跳,竟是一次没打到。

  郭世见状也是抚了抚额头,等到两人精疲力竭后,“连忙”从中劝开,两人这才见好就收,随后郭世借机脚底抹油,他可不想参和这俩把鞭炮当饭吃的。

  陈老头坐下喘气,端起茶杯想润润喉,没曾想重阳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气的上气不接下气。

  “打吧,反正明天及冠礼完了,我就跟着魏老伯出去赚钱,现在还能挨你两下,等长结实了你也没气力打时,还不得气得鼻孔生烟?”

  陈老头咽下去的茶水又呛了出来,“什么!你个混账玩意儿,你还想出去,是酿酒养不活你,还是我这酒窖入不了您~老的法眼?当初你可是磕头拜师的,现在你跑了老子找谁当徒弟,你阿娘,你奶奶怎么办?混账东西。”

    看得出来,陈老头对这个小镇上臭名昭著的浪荡子很是看重。

  重阳一脸讪笑,“莫急嘛,你这样容易气火攻心,喝茶,喝茶哈,你想想看,你都开了一辈子的酒铺生意了,不也没挣到钱,对是不对?那说明啥呢,说明你莫得一颗掌柜脑袋,是也不是?”

  把茶水递给陈老头,重阳继言道:“那咱呢就不一祥了,咱可是集天下财运于一身的经商之才,出去走走,说不定来年就抱个大儿子…呃不,大金子回来孝敬您老人家对吧,况且阿世不是在嘛,我不学你非要教,人家要学你又不教,你说说,你这不是欠揍是啥?”

  陈老头一杯茶水下去,叹了口气,“别说了,你小子撅着屁股我都晓得拉什么屎。你想出去外闯一番,挣些钱回来给你阿娘你奶奶吧?这一点我相信你能做到。另外,你觉着离开之后,没人比阿世更能代替你作我的徒弟对吧?不过我告诉你,我是不会教阿世酿酒的。”

  “为何?”重阳还是问了,一向大大咧咧,神情夸张到极致的他,此刻站起身来肃言道:“不管从哪方面,阿世都是上上人选,陈瘸子,我晓得你是有些本事的,不只是酿酒,对不对?从每次商队对你的态度我就知道,你不愿意教,那我也就不问了,可是阿世呢,你每天让他摘那些狗屁桃王花瓣,就这么过一辈子,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后面说的话,重阳几乎是指着陈老头的鼻子吼出来的,“什么狗屁桃花酿,什么狗屁小天府,在老子看来就是一个破笼子。”

  陈老头讶然,以往只是觉得这小家伙聪慧过人,其处事或所思之事远超同龄之人,没曾想仍是低估了。

  一老一少四目相望,大眼瞪小眼,怎么看二人都贼眉鼠眼的。

  陈老头随即出声,“那你可知我与阿世是何关系?”

  重阳几乎是弹起来一般,唾沫横飞的怒道:“都这时候了,死老头你还想找借口,你俩能有她妈什么关系?不是,你这死瘸子你……”

  “说啊,骂啊,怎么不吱声了?刚刚还怒气冲天的,脸像猴子屁股一样,怎的,哑巴了?”陈老头一边说一边把脸上的口水擦掉。

  “你个小兔崽子,鸟儿不大,吐的唾沫倒不少……”

  郭世此时已经回到了陈家酒铺,铺子打扫得很是干净,但他仍仔细擦拭了一遍,用重阳的话来说便是:一闲下来就蛋疼。

   郭世则说闲着也是闲着,总不能混吃等死吧。

  以往时日,重阳隔三差五的,只要官窖忙完了,就来铺子蹭吃蹭喝,不时有人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对于那些当面取笑他的,重阳则不淡不咸的开口,“以后要是咱当掌柜了,在座的各位给支支招儿,这酒水得加到什么价位才合适?”

  慢慢的也没人搭理了,大多认为陈师傅收了个市井无赖。

  由于大多数来酒铺的都是镇上的百姓,因此桃花酿卖的并不贵,好在生意来源并非酒水,多是饭菜碎银,卖的最多的就属盐花生和阳春面了。

  试问谁来吃饭不点一坛小酒?点小酒自然得有佐酒菜嘛,那这便宜的阳春面和花生米可不就是“锦上贴花”?

  郭世就坐在账房先生的位置上,有客人来便跑去记下点的菜,没事便拿着账本翻来覆去的核对,一手算盘打的比生意人还像生意人。

  算的都是些毛头小利,不过仍是乐在其中……

  ——陈家酒铺后院

  “不是……瘸子,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可就不地道了,怪不得我从没听过阿世娘亲的事儿,只晓得是公认的大好人。还以为死的早呢。”

  稍稍停顿,重阳一杯茶水下去解了解干舌,又言道:“不是我说你啊瘸子,瞧瞧,你这用咱们小镇的话来讲,就是母牛耕地——头也不回的倔,不过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一半得怪这贼老天,都是命呀。”

  重阳听闻整件事的经过之后,一时有些难以开口。

  本来一件平常的农家事,偏偏造成这个结局,让人无奈。

  “已是对不住他们母女,现在我只想照顾好阿世,让他平平安安,平平淡淡的长大。”

  很难想象,这位年纪过百的嶙峋老人,此刻眼眶湿润,背也更加的驼了!

  重阳沉思了许久,“喂,老陈,要我说呐,或许就是因为你的坚持,才让阿世的外婆含恨而终,而你也没对阿世的娘亲尽到责任,使得你陈家铺子的酒肉皆臭。

  所以你想待阿世好,可你的这般照顾,对他来说就跟牢笼一样,平平安安是真,可是同样平平淡淡,这对他真的好?我觉着未必。

  阿世很聪明,但你刻意掩盖了他的聪明,这让他与一只笼中鸟雀何异,岂不是同你对阿世外婆的束缚一般无二?翅膀都是你给掰断的,到头来还埋怨他们飞不高,是不是这么个理?”

  重阳越是说着就越是严肃,最后正襟危坐,对着陈老头正词道:“老陈,你如今要做的便是让阿世出去走走,哪怕是走走,也比待在黑灯瞎火的笼子里要好。”

  说完便把目光对准陈老头,仍是之前的场面,大眼瞪小眼,只不过这次换陈老头开口了。

  “下次别叫老陈,更别叫我瘸子,好歹是你磕过头的师傅”

  重阳笑了,陈老头咧咧嘴。

  坐在酒铺柜前的郭世,核对了一遍账本后,确认没错,春风一样的笑容又在脸上浮起。

  不念桃源景,少年青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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