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肖牛（三）
一片尸山血海。
残肢断臂七零八落，刀光剑影掠过，一道道人影软软糯糯地倒下，浓稠的血点染了青翠的嫩绿。出奇的是，明明是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有锋刃切破喉管，撕裂关节肢解尸体的细细摩擦声。
陈东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呼喊，身下墨离似是被殷红所惊，狠狠颤动几下，陈东一个没抓稳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痛觉传导而来，视线重新聚焦，第一眼就望见那先前飘荡游弋的红点向自己而来。
这是……鬼火！陈东狠狠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鬼火……它不是只有巫师才能使出来的手段吗？”陈东叨叨着，鼻息嗡动，一种淡淡的幽香在鼻尖萦绕，顿时有一股浓重的困意直冲脑门，才不过几息，陈东便感觉眼皮打架，愈发沉重。
忽然，一股青色内力条件反射般地从陈东体内迸发而出，这股困意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迷迭香？！”陈东大惊，这催人入眠的迷迭香同样是来自西域的手段，鬼火一般用来引路，可没想到居然还能携带迷迭香！部落的牧民想必是被鬼火带来的迷迭香迷晕，然后被敌人屠杀，毫无反抗之力。
可西域的巫师不都是父王的人吗？为什么……陈东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只觉得那飘荡在虚空中的黯淡火焰闪烁着几分嗜血与阴谋的光。
可即便如此，他现在仍是双腿发软，脑海像是灌入浆糊般迟钝，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噗嗤……”又一声割裂，两具尸体横陈在自己面前，陈东抬眼一望，没看清是哪位熟人的面容，而是对上一双残忍暴戾的眼眸。
陈东心脏的跳动戛然而止！
“嗯？”那人惊诧了一声，不知是惊于因为有人还醒着还是认出了陈东，旋即桀桀地笑了出来。
“没想到羔羊自个儿上门了啊，盘鞑天神果然是庇佑我们这一边的……”那人阴森森地舔舔嘴唇，二话不说直接将弯刀往陈东喉颈上一扫。
看来是后者！陈东望着弯刀的锋刃在瞳孔中迅速放大，可被吓坏的僵硬身体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吁～”一只黑色的马蹄蹬踢而来，直接踢到刀柄上令其脱手，刀刃尚未接触陈东就被远远甩飞。
“可恶！”那人怒骂一声，手弯成鹰爪状直朝陈东抓来，灌入内力，似要直接扯开血肉。
陈东在墨离的保护下再一次恍过神来，急急后仰闪躲，旋即飞身上马，掉头便夺路而逃。
跑！快跑！现在陈东心里只有那么一个声音，对鲜血，对死亡的巨大恐惧笼罩在心头，他能想到的只有逃避，逃的越远越好。
其实，刚才那些残缺的死尸面容陈东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平日中鲜活的生命，笑靥与芳华，一个个在自己眼中化为灰烬。
“对不起，央玛…对不起，阿姆爷…对不起大家……”
“我是个胆小鬼……我是个懦夫……”
“爱跟牧民玩，是因为我怕血，不敢上战场……”
“爱讲故事，是因为我渴望却永远成为不了故事里的英雄……”
“大哥的仆人说得对，我不是君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只会逃跑，只会让步……父王啊，阿弥撒不配做翼苍狼王的儿子；伟大的盘鞑天神啊，阿弥撒不配流淌您高贵的血液……”
陈东将脑袋伏在马背上，痛哭流涕地嘶吼着，但他就是不敢回头看，害怕身后的屠刀与死魂。
墨离的速度很快，犹如一道漆黑的闪电，全力奔跑下数十息之间便冲出了方圆几里，那蛮人自然也是被甩得远远的，不多时便来到陈东的银色帐篷前。
“来人啊！敌袭！敌袭！沁月，你在哪？！”陈东从马背上滑下来，连滚带爬地嚎叫着。
周遭专属于二王子的护卫听到喊声立刻聚了过来。
“殿下，您怎么了？”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一个弯弓倚背，手握双面匕首的漂亮女孩急急跑来。她身着柚色的马步裙，风吹散她披散的长发，一张明艳如玉石般的脸儿露出来，排贝一样的上牙紧咬嘴唇，在焦急中别有一种妩媚，看得人心随着她的发梢震颤，全然忘记身处何地。
一旁的护卫们皆看得有些呆了，狠狠咽了口唾沫。
沁月曾是蛮族一个大部落族长的小女儿，可那个大部落因为与当时蒸蒸日上的坤夷交恶，交战数月双方皆伤亡惨重，最终被“翼苍狼王”率领五千轻骑奇袭致胜，为斩草除根便大肆屠族，其实也是按照祖先的惯例，男子长过马鞭者处死，女儿和幼儿不杀，罚做奴隶，流放极北之地放牧。
而沁月当时年纪很小，只是刚刚记事不久，巫师见其生得玲珑可爱，说其有凤翎气运，大君便免去她被流放的命运，让她成为当时年龄相仿次子陈东的近侍，此女长成之后花容月貌，可生生羡煞了陈东的那几个亲兄弟。
“沁月，咱们快走，骑快马去找父王...”陈东抓住她的肩膀，慌乱道，“已经死了好多人...好多人...”
那双清澈的眼眸此时像是浸了鲜血般那样血红。
沁月被陈东抓得生疼，黛眉微微一蹙，看自家殿下如此失态，也知道事情严重，她忙道：“殿下，您先别急，可以具体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没时间了！！”陈东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吓了众人一跳。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再不走会死的...都会死的！”陈东的脸憋成了猪肝色，神情紊乱，如失了魂一般。
“各位备马断后，我带殿下先走！”沁月意识到陈东精神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当即果断下指令。
“是！”那些护卫对于她的命令竟没有任何一丝不满，立即行动开来，而沁月拉着陈东共同骑上墨离奔走。
马蹄声紧促有力，夹带着阵阵破风声，陈东小心地睁开眼，看到的是前面那纤细靓丽的背影，即便在夜幕之下竟也如此注目。
陈东将双手环过她盈盈一握的腰间，轻轻一抱。
身前的人儿身形明显地一颤，扭动了一下似乎想抗拒挣脱，但最终还是平静下来，任由他搂着，因为沁月能感受的自家主人因为那深入骨髓般恐惧所带来的颤抖。
“殿下，您轻点......”沁月精致的脸颊微微一红。
“沁月...你是我除父王以外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你受伤的，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男孩梦呓般地念着。
“央玛和阿姆爷他们都...死了...死得好惨好惨，就在我面前，他们的身体被尖刀巨斧切成碎块，血像井水一样喷涌出来...好可怕...而我就那么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啊！我只能跑，一直跑，不敢回头看，即便鬼火的光消逝了我也不敢回头看一下...我好没用啊呜呜呜......”他突然像个孩子般抽泣起来。
沁月没有回话，她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的，她紧咬贝齿，快马加鞭，朝朔北而去。
不多时，陈东好像从恐惧的撕扯中清醒了一些，紧张地问道:“这里...不是父王驻地的方向啊...”
“殿下，您有所不知，大君三日前就出征进攻青颜部了。”沁月答道。
“那我们......”陈东瞳孔微张，一种剧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父王出征，鬼火，迷迭香，坤夷腹地遇袭，这些反常的事情集中起来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望着马蹄下践踏的细嫩芳草，顿觉其平日的惹人怜爱无影无踪，漆黑的夜幕下，那些草像是鬼爪与獠臂，将自己拖入无底深渊。
“我们去朔北，找哈齐尔。”沁月道。人称“鹰王”的达翰尔·哈齐尔·格雷是蛮族帕格木会议的巨头之一，朔方部的首领，同时也是大君的结拜兄弟，是坤夷部最坚实的盟友。
“沁月，那我们其实离四弟，大哥的驻地最近，我们可以先...”陈东似是想说下去，但还是默默把话咽了回去，心里暗暗佩服沁月的临危决断，发生这样的事，她并没有优先选择找其他王子寻求帮助，而是直接奔向当前最厚的靠山，因为既然是有预谋的奇袭，想必不只是陈东所在的驻地受袭，到时候若各自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反而会着了对方的道，直直撞在刀口之上。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陈东朝前已经可以望见一片阴霾底下隐隐显露出朔方部驻地旌旗的轮廓和那片片帐篷昏黄的烛灯，一颗高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进入朔方还要经过一段天然的“护城河”，说是护城河不过是几条绵长的小溪，春夏有冰山融水的补给水特别清澈，碎冰之下常能抓到新鲜上乘的短须虾仁与鲑鱼，区区几条交错的溪流便支撑起了一整个朔方的生命繁衍体系。
“啪啪……”墨离疾驰而过，足下溅起片片水花，阴影中的溪流看起来像一条横卧的长甬道，因为没有月光，水的流动淡化为缄默的潭。
无声的夜里，只有马蹄声萦绕耳畔。
突然，异声突起，几道破风声贯耳而来，陈东几乎是下意识紧紧抱住了沁月，上身压下，用自己健壮的体型将她罩住。
“噗嗤！”血肉撕裂的声音泛起。
“噫～”墨离发出一声悲鸣，身形如断裂的风筝朝前扑倒而下，背上两人被狠狠掀飞，因为巨大的惯性还在水石浅滩上滚了几圈，陈东紧搂着沁月，用肉身将冲击力抵消大半，所以下来基本是皮肉上一片青紫，沁月倒没受什么伤。
“殿下你没事吧？！”沁月急呼，也不管现在依偎在陈东的怀中有多羞人，赶忙将一对葱指点在陈东心口的归阳穴处，输入内力。
沁月的内力也不知是什么属性，灌入经脉中竟没有暴戾翻腾，而是柔和平静，淡淡的酥麻感从陈东体内传出，陈东舒服地呻吟一声，痛觉渐渐减少了。
短短数息，两人便站了起来，回首张望不由得大骇。
墨离倒在血泊中，半边身子还淹在溪水里，健壮的躯干上多出来几个触目惊心的血洞，鲜血汩汩地朝外喷涌而出，隐约能看到内脏，而墨离那双铜铃大的眼睛中竟闪烁着几分不甘之色，汗血宝马的生命力旺盛，即使受此重伤仍要挣扎着爬起来。
而周遭，有几束火焰状的事物漂浮于虚空，环绕着墨离，墨离的眼睛似乎被其昏红的光晕所吸引，望了过去，旋即感到莫名地沉重，渐渐合上。
“不！墨离！振作起来！”陈东意识到什么，朝墨离飞奔而去。
“吁～”墨离听到主人的呼唤，猛地重新睁开眼睛，又恢复了几分活力。
“太好了！”陈东一把抱住墨离的脑袋，嗅了嗅它蓬松柔软的鬃毛，不禁松了口气，“还好你没死……”
“怎么会没死呢？”黑暗中有话音传出，带着玩味与不屑，随之而来的还有几道黑芒，裹挟着凌厉的破风声。
陈东一惊，这东西就是穿透墨离身躯留下狰狞血洞的物件。
“吁！”墨离发出一道高亢地嘶鸣，居然瞬间站了起来，马躯一振将还在发愣的陈东推开。
“不！！”陈东看着那物件再次穿透了墨离，脑海中泛起闷雷滚滚，心口内突然有一缕青芒溢出，流淌于四肢百骸。
墨离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下，那灵动眸子中的生机骤然消逝，黑色的粗大物件钉着它的骨头。
陈东终于看清了，那是弩箭，还不是一般汉人用的弩箭，汉代学者刘熙曾于《释名·释兵》有言：「弩，怒也，有执怒也。其柄曰臂，似人臂也。钩弦者曰牙，似齿牙也。牙外曰郭，为牙之规郭也。下曰县刀，其形然也。含括之口曰机，言如机之巧也，亦言如门户之枢机开阖有节也。」
弩的架构一般为铜制，而射穿墨离的弩箭却是铁制，弩的“望山”上刻有刻度，作用相当于现代枪械上的表尺，便于按目标距离调整弩发射的角度，提高射击的命中率。在铜郭的下方有"悬刀"（即扳机），发射铁牢箭矢。当弩发射时先张开弦，将其持于弩机的"牙"上，将箭矢装于"臂"上的箭槽内，通过"望山"进行瞄准后，扳动"悬刀"使"牙"下缩，弦脱钩，利用张开的弓弦急速回弹形成的动能，高速将箭射出。
这种巨弩射程长，威力巨大，但机动性极差，如此中招想必敌人早已事先埋伏在此处。
“邦玛可汗果然料事如神啊，埋伏在朔方的溪流边既不容易被发现又是守株待兔的绝佳位置。”一队蛮人夹着弯刀从阴影中走出，即便黑暗，陈东也能感受到刀锋上的冷意。
“哟，这不是阿弥渡大君二皇子吗？哈哈哈看来又是条大鱼啊……”那人肆意地笑着，其人穿着中亚粟特人的男装，一种翻领对襟的袍服，领带加上羊毛绒，头上顶着某种食肉动物颅骨的装饰品，刻印着“铁勒”二字。
陈东终于明白了，铁勒是如今北地蛮荒的各大部族势力中实力仅次于坤夷的部族，其首领邦玛被尊称为“狮子皇”，而弯刀也是铁勒男子最擅长也是最有代表性的武器。
铁勒在坤夷崛起后宣布从属，虽然实力强大但一直没有造次的意象，本来算是统一蛮族的最大难关出奇地容易克服，大君也是对铁勒相当友善，同意在坤夷统一蛮族之后给铁勒一块巨大的封地，并许以朔方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政治地位。
不曾想，人家可不满足。
大鱼……为什么要说又呢？
“二皇子，不跟你弟弟打个招呼吗？”那些人丢出个血淋淋的物件，陈东一望，分明是一具残缺的人尸，却已经没有人样了，他的四肢被搅碎，五官血肉模糊，钝刀并没有分得完整，仍有着血肉块黏着血管。
“五……五弟？”陈东的脑门嗡嗡作响，但他出奇的，此刻竟没有感到害怕，刚刚墨离在他眼前牺牲的时候，他感受到那种密密麻麻如蚁群蚀骨般的恐惧并没有再涌上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恸，和一种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无尽的怒火。
“不说话了？不会是吓傻了吧？哈哈哈……”那看来是首领的铁勒人笑道。
“比他弟弟还怂，至少刚才那家伙还虚张声势了几下，这哥哥倒好，直接没声了哈哈哈……”其余人也跟着附和纷纷讥笑出声。
“为什么……要这样做？”陈东喉咙滚动了几下，吐出那么几个字。
“哈？”那头领顿了顿，不屑道:“杀自己的敌人还需要问为什么？”
陈东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头领的眼睛，缓缓道:“既然你要与坤夷为敌，杀敌没错，但为什么要虐待尸体？盘鞑天神没教过你们尊重草原上的生命吗？”
陈东的声音平稳，冷静得不像话。
（作者有话:来啦！五千字！明天还有五千保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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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肢断臂七零八落，刀光剑影掠过，一道道人影软软糯糯地倒下，浓稠的血点染了青翠的嫩绿。出奇的是，明明是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有锋刃切破喉管，撕裂关节肢解尸体的细细摩擦声。
陈东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呼喊，身下墨离似是被殷红所惊，狠狠颤动几下，陈东一个没抓稳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痛觉传导而来，视线重新聚焦，第一眼就望见那先前飘荡游弋的红点向自己而来。
这是……鬼火！陈东狠狠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鬼火……它不是只有巫师才能使出来的手段吗？”陈东叨叨着，鼻息嗡动，一种淡淡的幽香在鼻尖萦绕，顿时有一股浓重的困意直冲脑门，才不过几息，陈东便感觉眼皮打架，愈发沉重。
忽然，一股青色内力条件反射般地从陈东体内迸发而出，这股困意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迷迭香？！”陈东大惊，这催人入眠的迷迭香同样是来自西域的手段，鬼火一般用来引路，可没想到居然还能携带迷迭香！部落的牧民想必是被鬼火带来的迷迭香迷晕，然后被敌人屠杀，毫无反抗之力。
可西域的巫师不都是父王的人吗？为什么……陈东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只觉得那飘荡在虚空中的黯淡火焰闪烁着几分嗜血与阴谋的光。
可即便如此，他现在仍是双腿发软，脑海像是灌入浆糊般迟钝，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噗嗤……”又一声割裂，两具尸体横陈在自己面前，陈东抬眼一望，没看清是哪位熟人的面容，而是对上一双残忍暴戾的眼眸。
陈东心脏的跳动戛然而止！
“嗯？”那人惊诧了一声，不知是惊于因为有人还醒着还是认出了陈东，旋即桀桀地笑了出来。
“没想到羔羊自个儿上门了啊，盘鞑天神果然是庇佑我们这一边的……”那人阴森森地舔舔嘴唇，二话不说直接将弯刀往陈东喉颈上一扫。
看来是后者！陈东望着弯刀的锋刃在瞳孔中迅速放大，可被吓坏的僵硬身体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吁～”一只黑色的马蹄蹬踢而来，直接踢到刀柄上令其脱手，刀刃尚未接触陈东就被远远甩飞。
“可恶！”那人怒骂一声，手弯成鹰爪状直朝陈东抓来，灌入内力，似要直接扯开血肉。
陈东在墨离的保护下再一次恍过神来，急急后仰闪躲，旋即飞身上马，掉头便夺路而逃。
跑！快跑！现在陈东心里只有那么一个声音，对鲜血，对死亡的巨大恐惧笼罩在心头，他能想到的只有逃避，逃的越远越好。
其实，刚才那些残缺的死尸面容陈东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平日中鲜活的生命，笑靥与芳华，一个个在自己眼中化为灰烬。
“对不起，央玛…对不起，阿姆爷…对不起大家……”
“我是个胆小鬼……我是个懦夫……”
“爱跟牧民玩，是因为我怕血，不敢上战场……”
“爱讲故事，是因为我渴望却永远成为不了故事里的英雄……”
“大哥的仆人说得对，我不是君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只会逃跑，只会让步……父王啊，阿弥撒不配做翼苍狼王的儿子；伟大的盘鞑天神啊，阿弥撒不配流淌您高贵的血液……”
陈东将脑袋伏在马背上，痛哭流涕地嘶吼着，但他就是不敢回头看，害怕身后的屠刀与死魂。
墨离的速度很快，犹如一道漆黑的闪电，全力奔跑下数十息之间便冲出了方圆几里，那蛮人自然也是被甩得远远的，不多时便来到陈东的银色帐篷前。
“来人啊！敌袭！敌袭！沁月，你在哪？！”陈东从马背上滑下来，连滚带爬地嚎叫着。
周遭专属于二王子的护卫听到喊声立刻聚了过来。
“殿下，您怎么了？”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一个弯弓倚背，手握双面匕首的漂亮女孩急急跑来。她身着柚色的马步裙，风吹散她披散的长发，一张明艳如玉石般的脸儿露出来，排贝一样的上牙紧咬嘴唇，在焦急中别有一种妩媚，看得人心随着她的发梢震颤，全然忘记身处何地。
一旁的护卫们皆看得有些呆了，狠狠咽了口唾沫。
沁月曾是蛮族一个大部落族长的小女儿，可那个大部落因为与当时蒸蒸日上的坤夷交恶，交战数月双方皆伤亡惨重，最终被“翼苍狼王”率领五千轻骑奇袭致胜，为斩草除根便大肆屠族，其实也是按照祖先的惯例，男子长过马鞭者处死，女儿和幼儿不杀，罚做奴隶，流放极北之地放牧。
而沁月当时年纪很小，只是刚刚记事不久，巫师见其生得玲珑可爱，说其有凤翎气运，大君便免去她被流放的命运，让她成为当时年龄相仿次子陈东的近侍，此女长成之后花容月貌，可生生羡煞了陈东的那几个亲兄弟。
“沁月，咱们快走，骑快马去找父王...”陈东抓住她的肩膀，慌乱道，“已经死了好多人...好多人...”
那双清澈的眼眸此时像是浸了鲜血般那样血红。
沁月被陈东抓得生疼，黛眉微微一蹙，看自家殿下如此失态，也知道事情严重，她忙道：“殿下，您先别急，可以具体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没时间了！！”陈东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吓了众人一跳。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再不走会死的...都会死的！”陈东的脸憋成了猪肝色，神情紊乱，如失了魂一般。
“各位备马断后，我带殿下先走！”沁月意识到陈东精神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当即果断下指令。
“是！”那些护卫对于她的命令竟没有任何一丝不满，立即行动开来，而沁月拉着陈东共同骑上墨离奔走。
马蹄声紧促有力，夹带着阵阵破风声，陈东小心地睁开眼，看到的是前面那纤细靓丽的背影，即便在夜幕之下竟也如此注目。
陈东将双手环过她盈盈一握的腰间，轻轻一抱。
身前的人儿身形明显地一颤，扭动了一下似乎想抗拒挣脱，但最终还是平静下来，任由他搂着，因为沁月能感受的自家主人因为那深入骨髓般恐惧所带来的颤抖。
“殿下，您轻点......”沁月精致的脸颊微微一红。
“沁月...你是我除父王以外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你受伤的，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男孩梦呓般地念着。
“央玛和阿姆爷他们都...死了...死得好惨好惨，就在我面前，他们的身体被尖刀巨斧切成碎块，血像井水一样喷涌出来...好可怕...而我就那么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啊！我只能跑，一直跑，不敢回头看，即便鬼火的光消逝了我也不敢回头看一下...我好没用啊呜呜呜......”他突然像个孩子般抽泣起来。
沁月没有回话，她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的，她紧咬贝齿，快马加鞭，朝朔北而去。
不多时，陈东好像从恐惧的撕扯中清醒了一些，紧张地问道:“这里...不是父王驻地的方向啊...”
“殿下，您有所不知，大君三日前就出征进攻青颜部了。”沁月答道。
“那我们......”陈东瞳孔微张，一种剧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父王出征，鬼火，迷迭香，坤夷腹地遇袭，这些反常的事情集中起来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望着马蹄下践踏的细嫩芳草，顿觉其平日的惹人怜爱无影无踪，漆黑的夜幕下，那些草像是鬼爪与獠臂，将自己拖入无底深渊。
“我们去朔北，找哈齐尔。”沁月道。人称“鹰王”的达翰尔·哈齐尔·格雷是蛮族帕格木会议的巨头之一，朔方部的首领，同时也是大君的结拜兄弟，是坤夷部最坚实的盟友。
“沁月，那我们其实离四弟，大哥的驻地最近，我们可以先...”陈东似是想说下去，但还是默默把话咽了回去，心里暗暗佩服沁月的临危决断，发生这样的事，她并没有优先选择找其他王子寻求帮助，而是直接奔向当前最厚的靠山，因为既然是有预谋的奇袭，想必不只是陈东所在的驻地受袭，到时候若各自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反而会着了对方的道，直直撞在刀口之上。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陈东朝前已经可以望见一片阴霾底下隐隐显露出朔方部驻地旌旗的轮廓和那片片帐篷昏黄的烛灯，一颗高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进入朔方还要经过一段天然的“护城河”，说是护城河不过是几条绵长的小溪，春夏有冰山融水的补给水特别清澈，碎冰之下常能抓到新鲜上乘的短须虾仁与鲑鱼，区区几条交错的溪流便支撑起了一整个朔方的生命繁衍体系。
“啪啪……”墨离疾驰而过，足下溅起片片水花，阴影中的溪流看起来像一条横卧的长甬道，因为没有月光，水的流动淡化为缄默的潭。
无声的夜里，只有马蹄声萦绕耳畔。
突然，异声突起，几道破风声贯耳而来，陈东几乎是下意识紧紧抱住了沁月，上身压下，用自己健壮的体型将她罩住。
“噗嗤！”血肉撕裂的声音泛起。
“噫～”墨离发出一声悲鸣，身形如断裂的风筝朝前扑倒而下，背上两人被狠狠掀飞，因为巨大的惯性还在水石浅滩上滚了几圈，陈东紧搂着沁月，用肉身将冲击力抵消大半，所以下来基本是皮肉上一片青紫，沁月倒没受什么伤。
“殿下你没事吧？！”沁月急呼，也不管现在依偎在陈东的怀中有多羞人，赶忙将一对葱指点在陈东心口的归阳穴处，输入内力。
沁月的内力也不知是什么属性，灌入经脉中竟没有暴戾翻腾，而是柔和平静，淡淡的酥麻感从陈东体内传出，陈东舒服地呻吟一声，痛觉渐渐减少了。
短短数息，两人便站了起来，回首张望不由得大骇。
墨离倒在血泊中，半边身子还淹在溪水里，健壮的躯干上多出来几个触目惊心的血洞，鲜血汩汩地朝外喷涌而出，隐约能看到内脏，而墨离那双铜铃大的眼睛中竟闪烁着几分不甘之色，汗血宝马的生命力旺盛，即使受此重伤仍要挣扎着爬起来。
而周遭，有几束火焰状的事物漂浮于虚空，环绕着墨离，墨离的眼睛似乎被其昏红的光晕所吸引，望了过去，旋即感到莫名地沉重，渐渐合上。
“不！墨离！振作起来！”陈东意识到什么，朝墨离飞奔而去。
“吁～”墨离听到主人的呼唤，猛地重新睁开眼睛，又恢复了几分活力。
“太好了！”陈东一把抱住墨离的脑袋，嗅了嗅它蓬松柔软的鬃毛，不禁松了口气，“还好你没死……”
“怎么会没死呢？”黑暗中有话音传出，带着玩味与不屑，随之而来的还有几道黑芒，裹挟着凌厉的破风声。
陈东一惊，这东西就是穿透墨离身躯留下狰狞血洞的物件。
“吁！”墨离发出一道高亢地嘶鸣，居然瞬间站了起来，马躯一振将还在发愣的陈东推开。
“不！！”陈东看着那物件再次穿透了墨离，脑海中泛起闷雷滚滚，心口内突然有一缕青芒溢出，流淌于四肢百骸。
墨离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下，那灵动眸子中的生机骤然消逝，黑色的粗大物件钉着它的骨头。
陈东终于看清了，那是弩箭，还不是一般汉人用的弩箭，汉代学者刘熙曾于《释名·释兵》有言：「弩，怒也，有执怒也。其柄曰臂，似人臂也。钩弦者曰牙，似齿牙也。牙外曰郭，为牙之规郭也。下曰县刀，其形然也。含括之口曰机，言如机之巧也，亦言如门户之枢机开阖有节也。」
弩的架构一般为铜制，而射穿墨离的弩箭却是铁制，弩的“望山”上刻有刻度，作用相当于现代枪械上的表尺，便于按目标距离调整弩发射的角度，提高射击的命中率。在铜郭的下方有"悬刀"（即扳机），发射铁牢箭矢。当弩发射时先张开弦，将其持于弩机的"牙"上，将箭矢装于"臂"上的箭槽内，通过"望山"进行瞄准后，扳动"悬刀"使"牙"下缩，弦脱钩，利用张开的弓弦急速回弹形成的动能，高速将箭射出。
这种巨弩射程长，威力巨大，但机动性极差，如此中招想必敌人早已事先埋伏在此处。
“邦玛可汗果然料事如神啊，埋伏在朔方的溪流边既不容易被发现又是守株待兔的绝佳位置。”一队蛮人夹着弯刀从阴影中走出，即便黑暗，陈东也能感受到刀锋上的冷意。
“哟，这不是阿弥渡大君二皇子吗？哈哈哈看来又是条大鱼啊……”那人肆意地笑着，其人穿着中亚粟特人的男装，一种翻领对襟的袍服，领带加上羊毛绒，头上顶着某种食肉动物颅骨的装饰品，刻印着“铁勒”二字。
陈东终于明白了，铁勒是如今北地蛮荒的各大部族势力中实力仅次于坤夷的部族，其首领邦玛被尊称为“狮子皇”，而弯刀也是铁勒男子最擅长也是最有代表性的武器。
铁勒在坤夷崛起后宣布从属，虽然实力强大但一直没有造次的意象，本来算是统一蛮族的最大难关出奇地容易克服，大君也是对铁勒相当友善，同意在坤夷统一蛮族之后给铁勒一块巨大的封地，并许以朔方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政治地位。
不曾想，人家可不满足。
大鱼……为什么要说又呢？
“二皇子，不跟你弟弟打个招呼吗？”那些人丢出个血淋淋的物件，陈东一望，分明是一具残缺的人尸，却已经没有人样了，他的四肢被搅碎，五官血肉模糊，钝刀并没有分得完整，仍有着血肉块黏着血管。
“五……五弟？”陈东的脑门嗡嗡作响，但他出奇的，此刻竟没有感到害怕，刚刚墨离在他眼前牺牲的时候，他感受到那种密密麻麻如蚁群蚀骨般的恐惧并没有再涌上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恸，和一种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无尽的怒火。
“不说话了？不会是吓傻了吧？哈哈哈……”那看来是首领的铁勒人笑道。
“比他弟弟还怂，至少刚才那家伙还虚张声势了几下，这哥哥倒好，直接没声了哈哈哈……”其余人也跟着附和纷纷讥笑出声。
“为什么……要这样做？”陈东喉咙滚动了几下，吐出那么几个字。
“哈？”那头领顿了顿，不屑道:“杀自己的敌人还需要问为什么？”
陈东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头领的眼睛，缓缓道:“既然你要与坤夷为敌，杀敌没错，但为什么要虐待尸体？盘鞑天神没教过你们尊重草原上的生命吗？”
陈东的声音平稳，冷静得不像话。
（作者有话:来啦！五千字！明天还有五千保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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