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4.26 星期天
一
何小天昨天中午就没有吃饱饭，晚饭又因为菜少，也没有吃饱，当晚还不到八点肚子就饿的咕咕直叫。
学校的超市晚上10:00准时关门，高三年级要等10:15才能放学，要是谁晚上肚子饿，除非宿舍有屯粮，否则就只能饿一晚上。
何小天在凌晨四点多钟醒来，醒来时肚子已经饿的生疼，并且微微发热，胃酸似要从食道流进口里，当下恨不能连枕头里的小麦壳也全吃了。只可惜超市的老板不必参加高考，因此虽能早睡，却没有早起的习惯，一定要等到5:50才能开门营业。
他没有办法，只能强自忍着，5:20还不到，就早早的到了教室。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腹内却愈加难受，像是里面装了一台绞肉机，苦于没有食物可搅，就只能绞榨他肚内的血肉肠胃。他只好大口大口的喝水，以稀释胃液，强挨着等到七点。
面是非常普通的西红柿打卤面。既然叫西红柿打卤面，里面就自然会有西红柿，自然会有鸡蛋，自然会有面条。
一切都很平常。外观很平常，气味也很平常。
不平常的是，何小天一闻到这碗面，肚子就饱了，甚至反胃的打了几个饱嗝。
但他此刻只能强逼着自己吃，咽下第一口，他的胃疼不出意料的又开始发作，仿佛咽下的不是面条，而是一把玻璃渣，将他的胃划开无数道切口，等血流干之后，又涂满了天底下最辣的辣椒油。他强忍着这种疼痛吃到一半，胃内忽然阵阵翻涌，嗓子眼大开大合，几欲呕出。
他清楚地知道，这碗面是无论如何也要吃完的，否则到第三四节课的时候，自己非要倒在教室不可。
他只得细嚼慢咽，一小口一小口的将面条嚼成糊状，才敢缓缓的咽下。即便这样，也才只吃掉了大半碗，剩下的已经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按他以往的饭量，这样的面条就算吃一碗半也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对于面前的这小半碗，他却觉得只要再吃一口，今天早上所吃掉的所有的面就会全都吐出来。
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何小天的却是最后一口饭。最令他痛苦的却在于，骆驼也许还有权利选择最后一根稻草的去留，但那小半碗面他却不能不吃，否则不出三个小时他的肚子就会犯饿。
他的胃本就已不堪一击，而这种饿意却将会持续两个小时。他不能再赌，命只有一条，胃也只有一个。
又坐了近三分钟，何小天才终于扶着桌子站起来。站起来时，他的两条腿已经在发抖，肚子也在抽搐。他的腿没有力气，手臂也难得抬起，整个人都似被抽了筋一般的虚浮无力。但他现在只能勉力将手臂抬起，因为要是不扶墙，他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他出了餐厅，一手撑着门口的承重柱，嘴里还塞着小半碗面条，两只腮帮子高高的鼓起。
等一会儿肚子舒服点了，他就能想办法咽下去。
学校里到处是腮帮子高高鼓起的人，或走或跑，因此他这个样子也不会有人感觉奇怪。
刘阳伟从身后拍拍他的肩，走到他身前：“你回不回宿舍？”
何小天将面条咽下一小口，摇摇头：“不回。”
刘阳伟已经走远了，嘿嘿的笑起来：“我大哥说过，走出餐厅还没把饭咽下去的，都是屌丝。”
何小天勉强的一笑，不知道他大哥是谁，也没兴趣再问，不过想来这种话也就只有项宇才能说的出口。
这个时间很少有人打针买药，但医务室的门已经开了。
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染着一头棕发，正伏在桌上合算账单，看到来人，便放下笔，问：“你要买什么？”
何小天道：“买药，治肠炎的药。”
医生瞧他一眼，似是还有印象：“盐酸环丙沙星是吧？”
何小天道：“对。”
医生起身走到货架前，弯腰打开下层的橱门，拿出一盒来，回身道：“这药挺贵的，我记得上次给你的盒里只有一板，是吧？”
何小天道：“对，还有一包PPA。”
医生道：“这次你要一板还是两板？”
何小天道：“一板吧。”
医生道：“PPA还要吗？”
何小天道：“我那里还有，先不要了。”
医生抽出一板，扔到他面前：“一次一粒，一天两次。”
何小天道：“你上次说一次两粒。”
医生道：“上次是因为你太严重了，又是吐又是拉的，这药一次吃两粒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好些了吗？”
何小天正要说这次也吐，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
回头一看，见是唐仁芳和张杰。
庞仁芳一见何小天，脸便红了，神情也变得扭捏起来。一旁的张杰却揽着她的肩哈哈大笑。
何小天跟她俩不熟，也就没打招呼，只看了一眼，就伸手去拿药。
医生坐回位子，拿起笔来，又拿出一张新账单，问何小天：“你叫什么名字？”
何小天道：“何小天。”
医生道：“我想起来了，大小的小是吧？”
何小天道：“对。”
医生道：“出生日期。”
何小天道：“1997年6月9号。”
二
何小天一走出医务室的门，就剥出一片药来扔进嗓子眼生吞了下去。他盼望这药能发挥奇效，等他回到教室的时候，肚子最好就不要再难受了。
欲速则不达，但治病却是欲达则速。
7:25分预备铃响，付泽坤、黄子敬、赵羽等人才刚刚跑回教室，几人都是满头大汗，赶紧让离后排开关最近的郭伟伟打开了吊扇。
付泽坤问何小天：“你回宿舍了吗？”
何小天吃力地从桌上撑起身子，道：“没回。”
付泽坤道：“你看没看到我倒垃圾倒得全身是汗？社会主义集体劳动你都敢不干，今天中午回去就批斗你。”
黄子敬道：“连刘峰这个小地主都参与了劳动改造，你居然敢公然影响集体主义建设？”
何小天听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却也好生过意不去，因为宿舍里要扔的垃圾实在太多，见他们满头大汗，胸襟潮湿，想必已经跑了好几个来回。
他咧嘴一笑，但这一笑却比哭都难看：“我去医务室买药了。”
付泽坤道：“买药是理由吗？”
何小天笑道：“我今天早上肚子疼得厉害，是在地上爬着去的医务室，路上遇到一个好心的飞行员，开着直升飞机送我过去的，所以耽误了时间。”
付泽坤看见他枯黄的脸和苍白的嘴唇，只觉莫名的心酸，便不再多作指责，白他一眼：“滚一边吧你。”
何小天嘴角勉强一笑，又趴回桌上。
大约又趴了十分钟，也不知是不是药效发作，他的肚子又剧烈的疼起来，几乎只在瞬间就达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就像有几把锥子在他的五脏六腑胡乱捅戳，疼的他直咬牙根，一时间只觉生不如死，连脸部肌肉都已经疼得扭曲，身子也不自觉的抽搐缩紧，就像是羊癫疯发作，全身都打起颤来。
风扇一直没关，他的汗出的更快，片刻就湿透了全身。
他的手哆嗦的厉害，但撕纸还算快。
他急切的站起来，呼吸都已经困难。
孙传伟还在讲题，看到有人站起来，自是一停。见何小天手里攥着纸，满头大汗，脸色却极其苍白，只是嘴微微一张，虽没听到他说话，却已知道是拉肚子，而且一看就知道疼还不轻，立刻点了点头。
何小天嘴一张，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也不及多想，见孙传伟点了头，抬腿就往外跑。
厕所打扫得很干净，地面一个脚印都没有，只有没干的水渍，想是打扫完以后还没有人来过。
何小天是第一个，也是整节课的唯一一个。
他在厕所蹲了半个小时，却连一个学生都没有出现，这很不寻常。
也许肠胃不好是差生的专利，而那些差生却恰巧都已经走了。
何小天一直蹲到肚子里只剩器官，才提上裤子，刚走两步，陡然间眼前一黑，一个趔趄，竟一头撞在了门上。好在他的手还有反应，而且反应还不算慢，连忙抓住了门把手。
缓和片刻，就重新恢复了意识。
瘦弱的人，有时间还是多吃一点糖的好。
他的肚子已经没那么疼了，但还是很难受，就像吞了半斤水泥，而且手脚仍旧没有力气，腿也是麻的，他只能扶着墙往教室走。
星期天的第一节课没有课间，教室里即便没有老师，学生也不能轻易外出。
走廊里空空荡荡，一路上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他推开后门，进了教室。
这个时候孙传伟已经回办公室去了。他的工作像是按小时收费的，绝不肯早到教室，也绝不会占用课间。
教室里有人在做题，有人在聊天。聊天的基本都是后几排的学生，这些人几乎是天生的活跃分子，除了老师站在眼前，几乎没有人能堵住他们的嘴。
但一见何小天，他们就全都闭了嘴。
何小天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却看的见别人的脸色。
他看见每一个看着自己的人的表情都既惊恐又同情，就像是在看一个不幸惨死的人。他感到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除了发凉，没有任何的东西。
他的脸上当然没有东西，但无论谁看见他现在这张既憔悴又苍白的脸，都一定会吓一跳的。
因为这几乎是一张死人的脸！
一张没有任何血色，阴暗，冰冷，几乎是青紫色的脸！
有的人只顾着吃惊，已经吓得连话都忘记说了。
付泽坤道：“你怎么和刚吸完**一样？”
赵羽道：“你赶快去医院吧，真的，你要死了。”
黄子敬道：“你千万别照镜子。”
何小天此刻无心也无力，一回位子就趴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胃疼也许是因为没吃饱饭因此胃酸在腐蚀肚子，于是又翻出上次吃剩的PPA来，喝着水吃了三粒。
三
中午时何小天的肚子已经缓和了不少，不疼，也不难受，就是稍微有点饿。
苏龙潜还在计算一道物理题，这道题他从课上到现在已经琢磨了将近四十分钟，额头都急的冒汗，却怎么也求不出正确答案。
何小天侧身斜坐在他身前的位子上，一手托着腮，感慨道：“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分数其实没那么重要，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苏龙潜眉头紧锁，像是没有听到，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盯着试卷上的受力分解图，喃喃道：“明明是四个力没错啊，怎么算不出来呢……”
何小天便也转头去瞧那副图，看起来并不是多难，伸手一指：“这里。”
苏龙潜眉头更紧，看着刚才何小天指的地方，思索片刻，忽然“啊”的一声，恍然大悟：“那就对了！”
何小天道：“走吗？”
苏龙潜道：“走。”
二人出了门，苏龙潜道：“只剩一个多月了，就算喝一个月的敌敌畏也不会有事的。当然了，我这只是打个比方。你想啊，你现在不吃苦，就考不上好大学，将来就要吃更多的苦，而且要吃一辈子，钱还不如人家挣得多。”
四
何小天道：“这六个老师里你最喜欢哪个老师？”
刘阳伟道：“咱们班主任。”
何小天道：“你最讨厌哪个老师？”
刘阳伟道：“生物老师。”
赵羽把一杯热水放在何小天桌上：“喝点热水吧。”
何小天点点头，打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了半杯。
刘阳伟道：“你最讨厌哪个老师？”
何小天道：“李育新。”
刘阳伟道：“你觉得他教的不好？”
何小天道：“你觉得他一节课有多少时间是在抱怨？”
刘阳伟道：“是挺多的。我记得只有一次他没抱怨，那次咱班考了第一，进线的比27班都多。”
何小天道：“咱班数学还有这么好的时候吗？”
刘阳伟道：“咱班数学是挺不错的。”
何小天道：“那现在呢？”
刘阳伟道：“也还行。”
李育新推门进来，边掏试卷边走上讲台，问：“选择题哪个需要讲？”
学生们道：“第7题。”
李育新道：“第七题做过几百遍了，不再讲了。还有哪个？”
谭小花道：“让你讲你又不讲，你还问什么问？”
李育新嘿嘿笑道：“我是觉得这道题很简单，已经讲过很多遍了。”
王娜道：“这道题从来没做过。”
李育新道：“这种类型的题太简单了，一看就知道很简单，根本没必要讲，非常明显的思路。”
王娜道：“你都没做过你就说简单？”
李育新道：“这道题根本没必要做，好吧，那就讲讲吧。”
何小天悄声道：“看吧，又来了。”
五
晚熄灯后，1211。
何小天道：“老付，我想采访你一个问题。”
付泽坤道：“采。”
何小天道：“咱班女生为什么都说你是个流氓？”
付泽坤道：“哪有说我流氓的？”
赵羽道：“以唐仁芳为半径五米内的人都说你流氓。”
付泽坤道：“今天下午我和郭栋吃完饭闲着没事，就站在篮球场旁边看别人打球，看见唐仁芳和张杰从医务室那边过来，我就问她：‘干什么去了？’唐仁芳说：‘打针去了。’我就问：‘打手还是打屁股？’她说：‘你说呢？’我说：‘肯定是打屁股，脱下裤子来我看看。’然后就传开了。肯定是张杰那傻老娘们瞎吆喝的。”
何小天道：“果然名不虚传。”
付泽坤道：“这就流氓吗？我跟你说，郭伟伟比我可流氓。”
黄子敬道：“那天考试在楼底下搬书，郭伟伟就问唐仁芳：‘哎，你怎么穿低胸？’唐仁芳就把衣领往上拽了拽，说：‘低吗？’郭伟伟说：‘比我的都低。’”
付泽坤道：“最早高二的时候郭伟伟和后排的……呃……谁来着……”
何小天道：“宋欢欢。”
付泽坤道：“不，另外一个。”
何小天道：“李凤凤。”
付泽坤道：“对，那两个人打赌，李凤凤说：‘输了怎么办？’郭伟伟说：‘输了摸**。’其实女人都很骚，骚不外露。”
黄子敬道：“今天晚上张杰说：‘你是不知道，唐仁芳在宿舍里——’还没说完就被唐仁芳把嘴捂住了。我就在想，在宿舍里能干什么？是不是用圆珠笔**？”
付泽坤道：“不会，女人就算用手也不会用笔。”
黄子敬道：“今天下午我让刘峰给我带饭，他说‘嗯’，结果离放学还有两分钟的时候他又跟我说不带了。你他妈早干嘛了？”
刘峰道：“嘿嘿。”
付泽坤道：“他就喜欢办这傻逼事。有次我让他带饭，到放学人家都走了他又和我说没袋子。你他妈耍我好玩是不是？”
刘峰道：“那都是去年了吧？”
付泽坤道：“是去年。”
刘峰道：“陈年旧事你还提它干什么？”
付泽坤道：“我发现每次有人喊刘峰的名字他都要停顿三秒，然后才慢慢睁开他的死眼。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先痴呆三秒？这个臭毛病你一定要改。”
刘峰道：“嘿嘿。”
付泽坤道：“我现在每次买饭前面都有插队的，我这辈子最讨厌那些插队的人。”
黄子敬道：“不是你插队的时候了？”
付泽坤道：“我很少插队的，我一个星期也就只插一次队。我发现孙启航每次买饭都排在队伍的末尾，然后慢慢的排队到前面，从来都不插队。说明她很有耐心，她的脾气肯定也很好。”
赵羽道：“你可以试着追她。”
付泽坤道：“不，我要等毕业，通过我妹妹来认识她，然后把我的饭卡送给她，到时我就告诉她：‘我暗恋了你三年。’”
赵羽道：“到时我就告诉她：‘他一共谈过八个对象，只高中就谈了三个。’”
何小天道：“你们高中毕业想去哪里干活？”
赵羽道：“我会找个超市。”
何小天道：“超市挣钱不多吧，一个月也就一千五。”
付泽坤道：“你去你姑的宾馆上班多好？我跟你们说，赵羽他姑的宾馆实在太厉害了。”
赵羽道：“又开始了。”
付泽坤道：“他姑的宾馆用房卡刷一下就能开门，里面非常豪华，墙上挂着一台52寸液晶大电视，下面是一个茶几，茶几上还有一把紫砂壶，简直太高大上了。哎，你和宋金金没开过房吗？”
赵羽道：“滚。”
付泽坤道：“哎，刘峰，明天早饭别买油条。明天考试，吃油条脑子转的慢。”
黄子敬道：“真的假的？”
付泽坤道：“真的。我今晚要是不和刘峰说，他明天绝对会买十根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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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天昨天中午就没有吃饱饭，晚饭又因为菜少，也没有吃饱，当晚还不到八点肚子就饿的咕咕直叫。
学校的超市晚上10:00准时关门，高三年级要等10:15才能放学，要是谁晚上肚子饿，除非宿舍有屯粮，否则就只能饿一晚上。
何小天在凌晨四点多钟醒来，醒来时肚子已经饿的生疼，并且微微发热，胃酸似要从食道流进口里，当下恨不能连枕头里的小麦壳也全吃了。只可惜超市的老板不必参加高考，因此虽能早睡，却没有早起的习惯，一定要等到5:50才能开门营业。
他没有办法，只能强自忍着，5:20还不到，就早早的到了教室。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腹内却愈加难受，像是里面装了一台绞肉机，苦于没有食物可搅，就只能绞榨他肚内的血肉肠胃。他只好大口大口的喝水，以稀释胃液，强挨着等到七点。
面是非常普通的西红柿打卤面。既然叫西红柿打卤面，里面就自然会有西红柿，自然会有鸡蛋，自然会有面条。
一切都很平常。外观很平常，气味也很平常。
不平常的是，何小天一闻到这碗面，肚子就饱了，甚至反胃的打了几个饱嗝。
但他此刻只能强逼着自己吃，咽下第一口，他的胃疼不出意料的又开始发作，仿佛咽下的不是面条，而是一把玻璃渣，将他的胃划开无数道切口，等血流干之后，又涂满了天底下最辣的辣椒油。他强忍着这种疼痛吃到一半，胃内忽然阵阵翻涌，嗓子眼大开大合，几欲呕出。
他清楚地知道，这碗面是无论如何也要吃完的，否则到第三四节课的时候，自己非要倒在教室不可。
他只得细嚼慢咽，一小口一小口的将面条嚼成糊状，才敢缓缓的咽下。即便这样，也才只吃掉了大半碗，剩下的已经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按他以往的饭量，这样的面条就算吃一碗半也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对于面前的这小半碗，他却觉得只要再吃一口，今天早上所吃掉的所有的面就会全都吐出来。
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何小天的却是最后一口饭。最令他痛苦的却在于，骆驼也许还有权利选择最后一根稻草的去留，但那小半碗面他却不能不吃，否则不出三个小时他的肚子就会犯饿。
他的胃本就已不堪一击，而这种饿意却将会持续两个小时。他不能再赌，命只有一条，胃也只有一个。
又坐了近三分钟，何小天才终于扶着桌子站起来。站起来时，他的两条腿已经在发抖，肚子也在抽搐。他的腿没有力气，手臂也难得抬起，整个人都似被抽了筋一般的虚浮无力。但他现在只能勉力将手臂抬起，因为要是不扶墙，他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他出了餐厅，一手撑着门口的承重柱，嘴里还塞着小半碗面条，两只腮帮子高高的鼓起。
等一会儿肚子舒服点了，他就能想办法咽下去。
学校里到处是腮帮子高高鼓起的人，或走或跑，因此他这个样子也不会有人感觉奇怪。
刘阳伟从身后拍拍他的肩，走到他身前：“你回不回宿舍？”
何小天将面条咽下一小口，摇摇头：“不回。”
刘阳伟已经走远了，嘿嘿的笑起来：“我大哥说过，走出餐厅还没把饭咽下去的，都是屌丝。”
何小天勉强的一笑，不知道他大哥是谁，也没兴趣再问，不过想来这种话也就只有项宇才能说的出口。
这个时间很少有人打针买药，但医务室的门已经开了。
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染着一头棕发，正伏在桌上合算账单，看到来人，便放下笔，问：“你要买什么？”
何小天道：“买药，治肠炎的药。”
医生瞧他一眼，似是还有印象：“盐酸环丙沙星是吧？”
何小天道：“对。”
医生起身走到货架前，弯腰打开下层的橱门，拿出一盒来，回身道：“这药挺贵的，我记得上次给你的盒里只有一板，是吧？”
何小天道：“对，还有一包PPA。”
医生道：“这次你要一板还是两板？”
何小天道：“一板吧。”
医生道：“PPA还要吗？”
何小天道：“我那里还有，先不要了。”
医生抽出一板，扔到他面前：“一次一粒，一天两次。”
何小天道：“你上次说一次两粒。”
医生道：“上次是因为你太严重了，又是吐又是拉的，这药一次吃两粒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好些了吗？”
何小天正要说这次也吐，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
回头一看，见是唐仁芳和张杰。
庞仁芳一见何小天，脸便红了，神情也变得扭捏起来。一旁的张杰却揽着她的肩哈哈大笑。
何小天跟她俩不熟，也就没打招呼，只看了一眼，就伸手去拿药。
医生坐回位子，拿起笔来，又拿出一张新账单，问何小天：“你叫什么名字？”
何小天道：“何小天。”
医生道：“我想起来了，大小的小是吧？”
何小天道：“对。”
医生道：“出生日期。”
何小天道：“1997年6月9号。”
二
何小天一走出医务室的门，就剥出一片药来扔进嗓子眼生吞了下去。他盼望这药能发挥奇效，等他回到教室的时候，肚子最好就不要再难受了。
欲速则不达，但治病却是欲达则速。
7:25分预备铃响，付泽坤、黄子敬、赵羽等人才刚刚跑回教室，几人都是满头大汗，赶紧让离后排开关最近的郭伟伟打开了吊扇。
付泽坤问何小天：“你回宿舍了吗？”
何小天吃力地从桌上撑起身子，道：“没回。”
付泽坤道：“你看没看到我倒垃圾倒得全身是汗？社会主义集体劳动你都敢不干，今天中午回去就批斗你。”
黄子敬道：“连刘峰这个小地主都参与了劳动改造，你居然敢公然影响集体主义建设？”
何小天听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却也好生过意不去，因为宿舍里要扔的垃圾实在太多，见他们满头大汗，胸襟潮湿，想必已经跑了好几个来回。
他咧嘴一笑，但这一笑却比哭都难看：“我去医务室买药了。”
付泽坤道：“买药是理由吗？”
何小天笑道：“我今天早上肚子疼得厉害，是在地上爬着去的医务室，路上遇到一个好心的飞行员，开着直升飞机送我过去的，所以耽误了时间。”
付泽坤看见他枯黄的脸和苍白的嘴唇，只觉莫名的心酸，便不再多作指责，白他一眼：“滚一边吧你。”
何小天嘴角勉强一笑，又趴回桌上。
大约又趴了十分钟，也不知是不是药效发作，他的肚子又剧烈的疼起来，几乎只在瞬间就达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就像有几把锥子在他的五脏六腑胡乱捅戳，疼的他直咬牙根，一时间只觉生不如死，连脸部肌肉都已经疼得扭曲，身子也不自觉的抽搐缩紧，就像是羊癫疯发作，全身都打起颤来。
风扇一直没关，他的汗出的更快，片刻就湿透了全身。
他的手哆嗦的厉害，但撕纸还算快。
他急切的站起来，呼吸都已经困难。
孙传伟还在讲题，看到有人站起来，自是一停。见何小天手里攥着纸，满头大汗，脸色却极其苍白，只是嘴微微一张，虽没听到他说话，却已知道是拉肚子，而且一看就知道疼还不轻，立刻点了点头。
何小天嘴一张，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也不及多想，见孙传伟点了头，抬腿就往外跑。
厕所打扫得很干净，地面一个脚印都没有，只有没干的水渍，想是打扫完以后还没有人来过。
何小天是第一个，也是整节课的唯一一个。
他在厕所蹲了半个小时，却连一个学生都没有出现，这很不寻常。
也许肠胃不好是差生的专利，而那些差生却恰巧都已经走了。
何小天一直蹲到肚子里只剩器官，才提上裤子，刚走两步，陡然间眼前一黑，一个趔趄，竟一头撞在了门上。好在他的手还有反应，而且反应还不算慢，连忙抓住了门把手。
缓和片刻，就重新恢复了意识。
瘦弱的人，有时间还是多吃一点糖的好。
他的肚子已经没那么疼了，但还是很难受，就像吞了半斤水泥，而且手脚仍旧没有力气，腿也是麻的，他只能扶着墙往教室走。
星期天的第一节课没有课间，教室里即便没有老师，学生也不能轻易外出。
走廊里空空荡荡，一路上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他推开后门，进了教室。
这个时候孙传伟已经回办公室去了。他的工作像是按小时收费的，绝不肯早到教室，也绝不会占用课间。
教室里有人在做题，有人在聊天。聊天的基本都是后几排的学生，这些人几乎是天生的活跃分子，除了老师站在眼前，几乎没有人能堵住他们的嘴。
但一见何小天，他们就全都闭了嘴。
何小天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却看的见别人的脸色。
他看见每一个看着自己的人的表情都既惊恐又同情，就像是在看一个不幸惨死的人。他感到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除了发凉，没有任何的东西。
他的脸上当然没有东西，但无论谁看见他现在这张既憔悴又苍白的脸，都一定会吓一跳的。
因为这几乎是一张死人的脸！
一张没有任何血色，阴暗，冰冷，几乎是青紫色的脸！
有的人只顾着吃惊，已经吓得连话都忘记说了。
付泽坤道：“你怎么和刚吸完**一样？”
赵羽道：“你赶快去医院吧，真的，你要死了。”
黄子敬道：“你千万别照镜子。”
何小天此刻无心也无力，一回位子就趴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胃疼也许是因为没吃饱饭因此胃酸在腐蚀肚子，于是又翻出上次吃剩的PPA来，喝着水吃了三粒。
三
中午时何小天的肚子已经缓和了不少，不疼，也不难受，就是稍微有点饿。
苏龙潜还在计算一道物理题，这道题他从课上到现在已经琢磨了将近四十分钟，额头都急的冒汗，却怎么也求不出正确答案。
何小天侧身斜坐在他身前的位子上，一手托着腮，感慨道：“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分数其实没那么重要，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苏龙潜眉头紧锁，像是没有听到，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盯着试卷上的受力分解图，喃喃道：“明明是四个力没错啊，怎么算不出来呢……”
何小天便也转头去瞧那副图，看起来并不是多难，伸手一指：“这里。”
苏龙潜眉头更紧，看着刚才何小天指的地方，思索片刻，忽然“啊”的一声，恍然大悟：“那就对了！”
何小天道：“走吗？”
苏龙潜道：“走。”
二人出了门，苏龙潜道：“只剩一个多月了，就算喝一个月的敌敌畏也不会有事的。当然了，我这只是打个比方。你想啊，你现在不吃苦，就考不上好大学，将来就要吃更多的苦，而且要吃一辈子，钱还不如人家挣得多。”
四
何小天道：“这六个老师里你最喜欢哪个老师？”
刘阳伟道：“咱们班主任。”
何小天道：“你最讨厌哪个老师？”
刘阳伟道：“生物老师。”
赵羽把一杯热水放在何小天桌上：“喝点热水吧。”
何小天点点头，打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了半杯。
刘阳伟道：“你最讨厌哪个老师？”
何小天道：“李育新。”
刘阳伟道：“你觉得他教的不好？”
何小天道：“你觉得他一节课有多少时间是在抱怨？”
刘阳伟道：“是挺多的。我记得只有一次他没抱怨，那次咱班考了第一，进线的比27班都多。”
何小天道：“咱班数学还有这么好的时候吗？”
刘阳伟道：“咱班数学是挺不错的。”
何小天道：“那现在呢？”
刘阳伟道：“也还行。”
李育新推门进来，边掏试卷边走上讲台，问：“选择题哪个需要讲？”
学生们道：“第7题。”
李育新道：“第七题做过几百遍了，不再讲了。还有哪个？”
谭小花道：“让你讲你又不讲，你还问什么问？”
李育新嘿嘿笑道：“我是觉得这道题很简单，已经讲过很多遍了。”
王娜道：“这道题从来没做过。”
李育新道：“这种类型的题太简单了，一看就知道很简单，根本没必要讲，非常明显的思路。”
王娜道：“你都没做过你就说简单？”
李育新道：“这道题根本没必要做，好吧，那就讲讲吧。”
何小天悄声道：“看吧，又来了。”
五
晚熄灯后，1211。
何小天道：“老付，我想采访你一个问题。”
付泽坤道：“采。”
何小天道：“咱班女生为什么都说你是个流氓？”
付泽坤道：“哪有说我流氓的？”
赵羽道：“以唐仁芳为半径五米内的人都说你流氓。”
付泽坤道：“今天下午我和郭栋吃完饭闲着没事，就站在篮球场旁边看别人打球，看见唐仁芳和张杰从医务室那边过来，我就问她：‘干什么去了？’唐仁芳说：‘打针去了。’我就问：‘打手还是打屁股？’她说：‘你说呢？’我说：‘肯定是打屁股，脱下裤子来我看看。’然后就传开了。肯定是张杰那傻老娘们瞎吆喝的。”
何小天道：“果然名不虚传。”
付泽坤道：“这就流氓吗？我跟你说，郭伟伟比我可流氓。”
黄子敬道：“那天考试在楼底下搬书，郭伟伟就问唐仁芳：‘哎，你怎么穿低胸？’唐仁芳就把衣领往上拽了拽，说：‘低吗？’郭伟伟说：‘比我的都低。’”
付泽坤道：“最早高二的时候郭伟伟和后排的……呃……谁来着……”
何小天道：“宋欢欢。”
付泽坤道：“不，另外一个。”
何小天道：“李凤凤。”
付泽坤道：“对，那两个人打赌，李凤凤说：‘输了怎么办？’郭伟伟说：‘输了摸**。’其实女人都很骚，骚不外露。”
黄子敬道：“今天晚上张杰说：‘你是不知道，唐仁芳在宿舍里——’还没说完就被唐仁芳把嘴捂住了。我就在想，在宿舍里能干什么？是不是用圆珠笔**？”
付泽坤道：“不会，女人就算用手也不会用笔。”
黄子敬道：“今天下午我让刘峰给我带饭，他说‘嗯’，结果离放学还有两分钟的时候他又跟我说不带了。你他妈早干嘛了？”
刘峰道：“嘿嘿。”
付泽坤道：“他就喜欢办这傻逼事。有次我让他带饭，到放学人家都走了他又和我说没袋子。你他妈耍我好玩是不是？”
刘峰道：“那都是去年了吧？”
付泽坤道：“是去年。”
刘峰道：“陈年旧事你还提它干什么？”
付泽坤道：“我发现每次有人喊刘峰的名字他都要停顿三秒，然后才慢慢睁开他的死眼。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先痴呆三秒？这个臭毛病你一定要改。”
刘峰道：“嘿嘿。”
付泽坤道：“我现在每次买饭前面都有插队的，我这辈子最讨厌那些插队的人。”
黄子敬道：“不是你插队的时候了？”
付泽坤道：“我很少插队的，我一个星期也就只插一次队。我发现孙启航每次买饭都排在队伍的末尾，然后慢慢的排队到前面，从来都不插队。说明她很有耐心，她的脾气肯定也很好。”
赵羽道：“你可以试着追她。”
付泽坤道：“不，我要等毕业，通过我妹妹来认识她，然后把我的饭卡送给她，到时我就告诉她：‘我暗恋了你三年。’”
赵羽道：“到时我就告诉她：‘他一共谈过八个对象，只高中就谈了三个。’”
何小天道：“你们高中毕业想去哪里干活？”
赵羽道：“我会找个超市。”
何小天道：“超市挣钱不多吧，一个月也就一千五。”
付泽坤道：“你去你姑的宾馆上班多好？我跟你们说，赵羽他姑的宾馆实在太厉害了。”
赵羽道：“又开始了。”
付泽坤道：“他姑的宾馆用房卡刷一下就能开门，里面非常豪华，墙上挂着一台52寸液晶大电视，下面是一个茶几，茶几上还有一把紫砂壶，简直太高大上了。哎，你和宋金金没开过房吗？”
赵羽道：“滚。”
付泽坤道：“哎，刘峰，明天早饭别买油条。明天考试，吃油条脑子转的慢。”
黄子敬道：“真的假的？”
付泽坤道：“真的。我今晚要是不和刘峰说，他明天绝对会买十根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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