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再逢生2
这是个极美丽的地方。
有鲜花，有翠竹，有飞鸟，有溪流，还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林。
穿过桃林走了许久，才看到有一个孤零零的小竹屋。
走近一看，这小屋没有屋顶。
玉枫林的老巣这么寒酸？
楚幻儿来的第三天，玉枫林便开始叮叮当当做起了木工。
到了第五天，楚幻儿才看出来，他是要修缮屋顶。
到了第七天，那勉强能说成是房子的竹屋完工了。
楚幻儿进去一看，不只有床，竟然还有棉被和几套新衣服，这让她唏嘘不已。要知道，她刚来的前几晚可是一个人胆颤心惊地在树上睡的。又冷又怕。倒不是怕玉枫林，她只怕这里会有攻击力在她之上的动物出现，当然毒蛇她是不怕的。她心里怕的只是那些能抗拒她毒药的动物，比如那晚的黑衣人。至于玉枫林，她已自动把他摒除在恐惧之外……
来到这之后，几乎每个晚上，楚幻儿都会梦见那场大火。她在火里哭得撕心肺裂，醒来后，又是一身冷汗，抹干眼泪后抱着膀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玉枫林发现楚幻儿生病了，她一直在发热。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楚幻儿每天都在找不同的草药逼着自己嚼，嚼完之后又拼命跑来跑去，直到自己满头大汗了才找个没风的角落安静坐下……玉枫林问她在干吗，她说在冶病。问她冶好了吗？她说，好像用错了药，越来越严重了。
于是，玉枫林便瞄上了那大片的竹林，开始做木工。
很长一段时间楚幻儿不敢看见火。
所以每次玉枫林在烤食物的时候她都躲得远远的，闻到烧焦的味道，她会吐。把烤熟的食物拿到手里，强逼着自己吃下去，只能吃两口，再吃便又会吐。所以，楚幻儿便自己给自己改变了伙食，开始食素。反正这里有吃不完的花草。
有一天，玉枫林带回来一把剑。剑鞘做得华美，剑刃却做得极薄，极韧。楚幻儿试了试顺手得很，便毫不客气地留下了。
屋子建好后，玉枫林便很少出现了。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她似乎也不想知道，因为她也很忙。她一心一意地研究那些花草，配置出各种各样的毒药。
她捉到一条毒蛇，取下了蛇的汁液，小心地盛到了竹筒里，贴身藏好。她又找到了断肠草，小心地把它晒干，磨成粉，又精心地收藏起来。她还找到了大片的蔓陀罗，制成了迷药。只要是能制成毒药的东西，楚幻儿都爱若珍宝。
一有空闲，她便拼命地练功。练暗器，练轻功，练剑法。
楚幻儿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这么拼命？
她只是想到，如果自己的功夫好一些，那么溶哥哥就不会死。如果自己能研制出一种瞬间冶人于死地的毒，那溶哥哥也不会死。
溶哥哥是被我害死的……楚幻儿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这样说。
楚幻儿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事，没有白天和黑夜，她很忙，每一刻钟都很忙，她不能够停下来。
终于有一天，玉枫林蹙眉，冷冷地问她：“你不要命了吗？”
楚幻儿毫不理会，只忙着配自己的药。
玉枫林一把拉住她，冷声道：“你若是要死，便离了我再死。”
楚幻儿看他一眼，轻声说：“我不会死的，我在给你配药。”
“给我配药？”
“对，冶你嗓子的药。”楚幻儿说完便走开。
玉枫林愣了一愣，觉得心惊，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她在给自己配药？他的嗓子？天啊！
他两步追上去，一把拉住楚幻儿，厉声说：“你少要多管闲事。你若是听不惯我的声音，走就是了，我从未留过你。”
楚幻儿呆了呆，点了点头，再也不提配药的事。
有了空闲，依然去竹林里练功。
玉枫林在一旁冷眼留意，看她剑法凌厉，似是高人所授，但因功力尚浅，不能将其威力全部发出。看她练得辛苦，便将自己所悟到的一一讲给她听。楚幻儿本性聪颖，一点即通，很快懂得举一反三的道理。一套剑法被她练得优雅异常，却又杀气逼人。玉枫林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春天似乎要过去了，那片桃花林早已挂上了果实。楚幻儿的体力与伤势也都复原了，她知道，自己该走了。还有无数的事情在等着她做。在她没能力自保的时候，她依靠着这个人。如今，接下来的路，她准备靠自己。
她要去祭奠那屈死的上百亡灵。她要查明杀人放火的真相。她要找回那片废墟下埋没的气壮山河的勇气和生生不息的力量。即便势单力孤，可只要活着，有些事就不得不做。有些仇一定要报。这家破人亡的刻骨之恨压得她一刻都不敢停歇。她把所有的泪逼到心底，一丝一毫都不许它流出来。手指抓紧剑鞘，身体挺得笔直，她是孙战和楚玲唯一的女儿，她既然还活着，他们就不能枉死。楚幻儿的心，冷得像冰，利得像冰，脆得像冰。
浴火之后，她长大了。
正午时分，天空一声霹雳响过，接着便下起大雨，楚幻儿想着应该开口和玉枫林告别了。
外面雨下得很大，玉枫林抱着刀站在门口。
楚幻儿看着他，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人。他眉眼坚毅，不苛言笑。经常把自己裹在黑袍子里，看着远方，眼神凌厉且冷漠。也许，那眸子里也书写着伤痛苦难。楚幻儿终于开口，道：“玉枫林，谢谢你！”
玉枫林一怔，回头，道：“谢什么？”
楚幻儿不语，只低下了头。屋内又陷入一片安静，只听得外面哗哗的雨声和穿林打叶的风声。
“你到底是从哪来的？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全身是血，昏迷不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玉枫林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这些天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想不出这女子的身份来历。
楚幻儿听问，眼前又出现了当时的情景，这么多天来被强压下去的那份痛又涌到心口。这些天他亦师亦友的陪伴，让她想要放下戒备，以诚相告。
“我是长沙司徒孙战的女儿。一个月前，有人在司徒府放了一把火……火到之处，鸡犬不留。”楚幻儿的声音在发抖，尽管极力控制，她也是无法平静叙述。
有些事，到了自己的肩头才知道能不能扛得起。有些痛，刺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才知道能不能承受。人们惯会安慰别人，可刀子刺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楚幻儿的泪不止一次地流出来，她只一次又一次装作不经意地抹去。
她终究高估了自己的坚强。
玉枫林看着外面的雨，脸上一片黯然。半晌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我爹为人正直，得罪的人很多。可那些都是官场上的纠纷。当晚的黑衣人却是江湖中人，我实在想不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明目张胆地杀人。”
玉枫林沉思片刻，道：“自古民不与官斗，江湖中人极少涉足朝堂纷争。”
“我也想不明白，你当时，在哪救的我？”
玉枫林看她一眼，低声道：“是从冷月芜手里抢来的。”
“嗯？冷月芜？他是谁？”
“冷月芜是冷苑阁阁主冷婵的独子，也是碧水山庄的主人。”
楚幻儿沉思了一会，又接口道：“冷苑阁？是传闻与玲珑宫抗衡的冷苑阁？”
“你知道冷苑阁？”玉枫林似乎没想到她知道这些江湖传闻。
只见楚幻儿点点头，道：“我知道，我听师父说起过。说江湖上有两大帮派，分别是冷苑阁和玲玲宫。两个帮派却是天生的死敌。这么多年来斗得你死我活。始终也没有分出输赢。冷苑阁阁主冷婵是极神秘的人，师父也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但是我们与冷苑阁素无恩怨，那冷月芜怎么会忽然出现？”
玉枫林不语，目光有异，想说什么，犹豫再三还是压了下去。半晌才道：“冷月芜素来钟情女色，我遇到他时，看你昏迷不醒，还以为他定是心术不正。可是，既然你是司徒孙战的女儿，历来江湖中人，极少与官府为敌。冷月芜此举，显然定有深意……”
楚幻儿脸上一红，点点头。暗自思量：我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和江湖中人有来往。倒是师父对江湖中事知道一些。
玉枫林看她低头沉默，便轻声安慰道：“逝者已去，你要好好活着。有时候死并不是一种结束，只是另一种开始。”
另一种开始？人死了就会到另一个世界，寻找另一种开始吗？留下的人无论好坏都与他们无关了吗？好好活着吧，至亲骨肉，独留一人，替他们好好活着吧。
楚幻儿唇角一丝苦笑，回头问他：“你可有亲人？”玉枫林不禁一怔，背过身去，半天不语。
亲人？是的，他是有亲人的啊。玲珑宫那么多人不都是他的亲人吗？他可是堂堂玲珑宫的少宫主啊，他怎么能说自己没有亲人呢。
可那些人，真的是他的亲人吗？他盯着那稀疏的雨丝，心里像结了个网，万种心绪聚在心头。楚幻儿坦诚相待，他本想一股脑地说出来，可这些话到了嘴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说，要怎么给她解释玲珑宫，解释这自己都理不清楚的恩恩怨怨？
雨要停了，一阵冷风迎面吹来，玉枫林眼光一闪，轻轻一跃，便消失在雨中。楚幻儿追到门口，不禁奇道：刚才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又翻脸了？这个人话少人拙的，该不是脑子有毛病吧？想罢便摇摇头，在准备转身那一刻，却在风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使她终生不忘。那是血的味道！
楚幻儿拿起剑，朝玉枫林消失的方向追去。
一追到桃花林里，便看到地下泥泞不堪，她顺着脚印向前走了几步。便来到了桃林深处。
桃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他们的死法和那个死鱼眼一模一样，全是被人从中间一刀两半。楚幻儿皱眉苦笑，看着这些死尸虽然胃里翻滚，却不像上次一样忍无可忍。用手遮住口鼻向四下望，可哪里有玉枫林的影子？她正奇怪，却听到四面八方有无数窸窣的声音。她凝视仔细一辨，这脚步声得有四五十人，尽管在桃林深处，相隔百步，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杀气。这杀气让她本能地想起那晚的黑衣人，心头恨意大增。双手自腰间一摸，拿出一包药粉，放在鼻下闻了闻，向四周看了看，辨清风的方位，便把药粉放在掌心，伸到风口，那药粉轻飘飘的，自是随风而去了。她慢慢走到几具尸体前，冷冷看了一眼，他们双目圆瞪，显然死时惊慌万分。楚幻儿双眼一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双掌交叉自他们面前轻轻一拂，便转身离去。
半盏茶的功夫，那些黑衣人已走到了尸体前，查看了同伴的尸身，知道对方刀法极快，不禁面面相觑，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环顾四周，未发现旁人的影子，当下便背靠背站在一起，凝神细听。风声过处，有桃树轻轻随风摇摆，上面的的雨滴簌簌而下，落到了黑衣人的身上。他们原本都是穿着斗笠的，可眼见雨过天睛，便弃了斗笠。在全神惯注之时猛地被雨滴一击，不觉吓了一跳。仔细一辨原来是雨滴，又觉得好笑。
正在这时，空气中飘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香味，似是桃花的香。他们原本是处在桃林里，闻到桃花的香味原本不足为奇。随着风的方向，有几颗小青杏轻轻落到了那几具尸体的身上，黑衣人闻得声响，紧张地低头去看，一看之下，不觉大奇，那尸体上竟敷上了一层冰，那几颗小青杏竟然被裹到了冰里。
这四月的天气，无论如何也是不该结冰的。这是怎么回事？有几个黑衣人正要上前查看，只听有一人道：“怎么……怎么这么冷？”说着，牙齿打起颤来。
“是啊，好……好冷啊！”
“怎么……怎么回事啊？”
“啊，我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
“啊，我……我也是……”
“大家不要慌，快，快运功抵御寒气。”一个领头的黑衣人边说边坐下来开始运功。
一阵慌乱后刚刚坐下，桃林深处便有一片针雨袭来，坐下的众人根本没有抵抗能力，中针而倒，仅有几个方位比较好的人，没有倒下。
楚幻儿轻轻走出桃林，看着没有倒下的几个黑衣人，冷笑道：“不用白费功夫了，这毒会顺着你的血液，一路结冰，到了最后你会变成一具冰尸。”
“毒？你……怎么对我们下的毒？”那个领头人惊道。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我来问你，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有何贵干？”
领头人硬气得很，冷哼一声道：“哼，我们素昧平生，你一出手便伤了我兄弟的性命，你如此心肠，我们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既如此，你要杀便杀，何须多问！”
楚幻儿欢快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这毒不只会让人全身结冰，还会让人感觉到火焚的滋味。在这冰火两重天之中还有百爪挠心的乐趣呢。你运功越快，这毒便流得越快。此刻，你应该能感受到有无数的虫子在啃着你的骨头吧……”
“你好歹毒……”黑衣人痛苦地叫出声来。
“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只要说出来，我可以马上给你们解药。”楚幻儿在引诱他们。
“兄弟们，莫忘了咱们当初许下的誓言，今生今世，决不判主。”黑衣人咬着牙，极力忍受着痛苦，但神情与语气却是那般的决绝。
“誓死效忠，绝不叛主！”还没倒下的黑衣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这喊声异常地凄厉、坚决。
楚幻儿冷冷地看着，恨声道：“好忠心的奴才。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否抵得过我的千年寒冰 毒？”
所有的黑衣人都紧咬着牙，任凭那刺骨的寒，灸心的热，蚀心的痒在体内一遍遍地流过，一声不再吭。桃林里静得厉害，一丝呻吟声都没有。
楚幻儿不觉有些佩服他们。这样蚀骨的痛苦都能忍受，可见定力非凡。
有几个黑衣人七窍流血而死，剩下的人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可见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楚幻儿一阵心惊，有些于心不忍，取出一包药粉，走到领头人面前，伸手在他面上一抚，那人身子抖了几抖，慢慢地双目变得迷离。
“你，是为司徒府而来？”楚幻儿蹲到他身旁，凑到他耳边悄声说。
那人呆呆看着远方，听楚幻儿问话，思考了半天，才用力点点头。楚幻儿瞬间警觉。连声问：“谁派你们来的？你的主人是谁？”
“主……主人。”黑衣人没有意识地回答。
“主人是谁？”楚幻儿厉声问。
“香……香……”他的表情很痛苦，拼命地想管住自己，可某些东西似乎又不受控制。
“香什么？”楚幻儿猛地抓起他的衣领，急声问。
“香……你休想……啊……”那黑衣人忽然醒悟过来，右手猛地抽出一柄短刀，直直插进了自己的心窝。
楚幻儿没有防备，吃了一惊，再看那黑衣人，嘴角竟然带着几份笑意，静静地倒下了。
他做到了，誓死效忠，决不判主！
那药物本已迷惑了他的心智，可一问到主人，他竟然奇迹地清醒了过来，这个主人，在他心中该是多么的至高无尚。
这个人，到底是谁？香？香什么？
楚幻儿有些愣住了，她心头是有一丝愧疚的。这些人毕竟是因她而死，可是，爹的死，娘的死，溶哥哥的死，司徒府上下几百口性命又算到谁的头上？
她不可以心软，她得狠下心！
正想着，只见前方银光一闪，楚幻儿下意识地知道肯定是暗器。身子本能地往后一仰，冷光从她鼻尖上划过。直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数十只菱形飞镖已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好高明的暗器手法！楚幻儿心中赞叹。她凌空而起，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过后，双掌齐出，十几枚银针从指缝中射出。她的银针不是射向哪个人，而是射向飞镖。银针与飞镖撞到一些，发出“铮”地一声响，双双落地。
“什么人？出来！”楚幻儿手握长剑，厉声吼道；
忽听林中一阵风紧，地上的树叶瞬间聚集在一起，像一股利剑一样朝她袭来。她急忙转身避过。又听四面八方响起刺耳的大笑声，那声音在头顶环绕，震得人耳朵生疼。楚幻儿心中大惊，知道此人身手在自己之上。莫非，是他们口中的主人？正犹豫间，只见有个人影似闪电一般掠到她身旁，她刚想动手，却闻到了一阵竹叶的清香味。好熟悉的味道！楚幻儿停了下来。
“快走！”来人在她耳畔低声道。
“什么？为什么？”楚幻儿反问。
“再不走，你就死了！”来人冷冷地说。
楚幻儿纵然害怕，却也着实生气。心中恼道：看来，这个人真是巴不得我早死。
“走！”来人不待她分辩，一把揪着她的衣领，轻身一跃，出了桃林。
楚幻儿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地刮过，她把头埋在他宽大的袍子里，感受着这飞一般的速度。她知道玉枫林武功很高，可没想到高到这么离谱。这样的轻功怕是她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我们去哪？”楚幻儿小声问；
“人多的地方。”玉枫林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弱。
“那人是谁啊？”
“不知道！”
“不认识？那你跑什么？”
“……”
“你也不是他的对手吗？”
“……”
“你下回杀人能不能换个方法，从中间劈开你不嫌累吗？”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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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鲜花，有翠竹，有飞鸟，有溪流，还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林。
穿过桃林走了许久，才看到有一个孤零零的小竹屋。
走近一看，这小屋没有屋顶。
玉枫林的老巣这么寒酸？
楚幻儿来的第三天，玉枫林便开始叮叮当当做起了木工。
到了第五天，楚幻儿才看出来，他是要修缮屋顶。
到了第七天，那勉强能说成是房子的竹屋完工了。
楚幻儿进去一看，不只有床，竟然还有棉被和几套新衣服，这让她唏嘘不已。要知道，她刚来的前几晚可是一个人胆颤心惊地在树上睡的。又冷又怕。倒不是怕玉枫林，她只怕这里会有攻击力在她之上的动物出现，当然毒蛇她是不怕的。她心里怕的只是那些能抗拒她毒药的动物，比如那晚的黑衣人。至于玉枫林，她已自动把他摒除在恐惧之外……
来到这之后，几乎每个晚上，楚幻儿都会梦见那场大火。她在火里哭得撕心肺裂，醒来后，又是一身冷汗，抹干眼泪后抱着膀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玉枫林发现楚幻儿生病了，她一直在发热。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楚幻儿每天都在找不同的草药逼着自己嚼，嚼完之后又拼命跑来跑去，直到自己满头大汗了才找个没风的角落安静坐下……玉枫林问她在干吗，她说在冶病。问她冶好了吗？她说，好像用错了药，越来越严重了。
于是，玉枫林便瞄上了那大片的竹林，开始做木工。
很长一段时间楚幻儿不敢看见火。
所以每次玉枫林在烤食物的时候她都躲得远远的，闻到烧焦的味道，她会吐。把烤熟的食物拿到手里，强逼着自己吃下去，只能吃两口，再吃便又会吐。所以，楚幻儿便自己给自己改变了伙食，开始食素。反正这里有吃不完的花草。
有一天，玉枫林带回来一把剑。剑鞘做得华美，剑刃却做得极薄，极韧。楚幻儿试了试顺手得很，便毫不客气地留下了。
屋子建好后，玉枫林便很少出现了。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她似乎也不想知道，因为她也很忙。她一心一意地研究那些花草，配置出各种各样的毒药。
她捉到一条毒蛇，取下了蛇的汁液，小心地盛到了竹筒里，贴身藏好。她又找到了断肠草，小心地把它晒干，磨成粉，又精心地收藏起来。她还找到了大片的蔓陀罗，制成了迷药。只要是能制成毒药的东西，楚幻儿都爱若珍宝。
一有空闲，她便拼命地练功。练暗器，练轻功，练剑法。
楚幻儿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这么拼命？
她只是想到，如果自己的功夫好一些，那么溶哥哥就不会死。如果自己能研制出一种瞬间冶人于死地的毒，那溶哥哥也不会死。
溶哥哥是被我害死的……楚幻儿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这样说。
楚幻儿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事，没有白天和黑夜，她很忙，每一刻钟都很忙，她不能够停下来。
终于有一天，玉枫林蹙眉，冷冷地问她：“你不要命了吗？”
楚幻儿毫不理会，只忙着配自己的药。
玉枫林一把拉住她，冷声道：“你若是要死，便离了我再死。”
楚幻儿看他一眼，轻声说：“我不会死的，我在给你配药。”
“给我配药？”
“对，冶你嗓子的药。”楚幻儿说完便走开。
玉枫林愣了一愣，觉得心惊，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她在给自己配药？他的嗓子？天啊！
他两步追上去，一把拉住楚幻儿，厉声说：“你少要多管闲事。你若是听不惯我的声音，走就是了，我从未留过你。”
楚幻儿呆了呆，点了点头，再也不提配药的事。
有了空闲，依然去竹林里练功。
玉枫林在一旁冷眼留意，看她剑法凌厉，似是高人所授，但因功力尚浅，不能将其威力全部发出。看她练得辛苦，便将自己所悟到的一一讲给她听。楚幻儿本性聪颖，一点即通，很快懂得举一反三的道理。一套剑法被她练得优雅异常，却又杀气逼人。玉枫林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春天似乎要过去了，那片桃花林早已挂上了果实。楚幻儿的体力与伤势也都复原了，她知道，自己该走了。还有无数的事情在等着她做。在她没能力自保的时候，她依靠着这个人。如今，接下来的路，她准备靠自己。
她要去祭奠那屈死的上百亡灵。她要查明杀人放火的真相。她要找回那片废墟下埋没的气壮山河的勇气和生生不息的力量。即便势单力孤，可只要活着，有些事就不得不做。有些仇一定要报。这家破人亡的刻骨之恨压得她一刻都不敢停歇。她把所有的泪逼到心底，一丝一毫都不许它流出来。手指抓紧剑鞘，身体挺得笔直，她是孙战和楚玲唯一的女儿，她既然还活着，他们就不能枉死。楚幻儿的心，冷得像冰，利得像冰，脆得像冰。
浴火之后，她长大了。
正午时分，天空一声霹雳响过，接着便下起大雨，楚幻儿想着应该开口和玉枫林告别了。
外面雨下得很大，玉枫林抱着刀站在门口。
楚幻儿看着他，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人。他眉眼坚毅，不苛言笑。经常把自己裹在黑袍子里，看着远方，眼神凌厉且冷漠。也许，那眸子里也书写着伤痛苦难。楚幻儿终于开口，道：“玉枫林，谢谢你！”
玉枫林一怔，回头，道：“谢什么？”
楚幻儿不语，只低下了头。屋内又陷入一片安静，只听得外面哗哗的雨声和穿林打叶的风声。
“你到底是从哪来的？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全身是血，昏迷不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玉枫林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这些天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想不出这女子的身份来历。
楚幻儿听问，眼前又出现了当时的情景，这么多天来被强压下去的那份痛又涌到心口。这些天他亦师亦友的陪伴，让她想要放下戒备，以诚相告。
“我是长沙司徒孙战的女儿。一个月前，有人在司徒府放了一把火……火到之处，鸡犬不留。”楚幻儿的声音在发抖，尽管极力控制，她也是无法平静叙述。
有些事，到了自己的肩头才知道能不能扛得起。有些痛，刺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才知道能不能承受。人们惯会安慰别人，可刀子刺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楚幻儿的泪不止一次地流出来，她只一次又一次装作不经意地抹去。
她终究高估了自己的坚强。
玉枫林看着外面的雨，脸上一片黯然。半晌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我爹为人正直，得罪的人很多。可那些都是官场上的纠纷。当晚的黑衣人却是江湖中人，我实在想不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明目张胆地杀人。”
玉枫林沉思片刻，道：“自古民不与官斗，江湖中人极少涉足朝堂纷争。”
“我也想不明白，你当时，在哪救的我？”
玉枫林看她一眼，低声道：“是从冷月芜手里抢来的。”
“嗯？冷月芜？他是谁？”
“冷月芜是冷苑阁阁主冷婵的独子，也是碧水山庄的主人。”
楚幻儿沉思了一会，又接口道：“冷苑阁？是传闻与玲珑宫抗衡的冷苑阁？”
“你知道冷苑阁？”玉枫林似乎没想到她知道这些江湖传闻。
只见楚幻儿点点头，道：“我知道，我听师父说起过。说江湖上有两大帮派，分别是冷苑阁和玲玲宫。两个帮派却是天生的死敌。这么多年来斗得你死我活。始终也没有分出输赢。冷苑阁阁主冷婵是极神秘的人，师父也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但是我们与冷苑阁素无恩怨，那冷月芜怎么会忽然出现？”
玉枫林不语，目光有异，想说什么，犹豫再三还是压了下去。半晌才道：“冷月芜素来钟情女色，我遇到他时，看你昏迷不醒，还以为他定是心术不正。可是，既然你是司徒孙战的女儿，历来江湖中人，极少与官府为敌。冷月芜此举，显然定有深意……”
楚幻儿脸上一红，点点头。暗自思量：我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和江湖中人有来往。倒是师父对江湖中事知道一些。
玉枫林看她低头沉默，便轻声安慰道：“逝者已去，你要好好活着。有时候死并不是一种结束，只是另一种开始。”
另一种开始？人死了就会到另一个世界，寻找另一种开始吗？留下的人无论好坏都与他们无关了吗？好好活着吧，至亲骨肉，独留一人，替他们好好活着吧。
楚幻儿唇角一丝苦笑，回头问他：“你可有亲人？”玉枫林不禁一怔，背过身去，半天不语。
亲人？是的，他是有亲人的啊。玲珑宫那么多人不都是他的亲人吗？他可是堂堂玲珑宫的少宫主啊，他怎么能说自己没有亲人呢。
可那些人，真的是他的亲人吗？他盯着那稀疏的雨丝，心里像结了个网，万种心绪聚在心头。楚幻儿坦诚相待，他本想一股脑地说出来，可这些话到了嘴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说，要怎么给她解释玲珑宫，解释这自己都理不清楚的恩恩怨怨？
雨要停了，一阵冷风迎面吹来，玉枫林眼光一闪，轻轻一跃，便消失在雨中。楚幻儿追到门口，不禁奇道：刚才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又翻脸了？这个人话少人拙的，该不是脑子有毛病吧？想罢便摇摇头，在准备转身那一刻，却在风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使她终生不忘。那是血的味道！
楚幻儿拿起剑，朝玉枫林消失的方向追去。
一追到桃花林里，便看到地下泥泞不堪，她顺着脚印向前走了几步。便来到了桃林深处。
桃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他们的死法和那个死鱼眼一模一样，全是被人从中间一刀两半。楚幻儿皱眉苦笑，看着这些死尸虽然胃里翻滚，却不像上次一样忍无可忍。用手遮住口鼻向四下望，可哪里有玉枫林的影子？她正奇怪，却听到四面八方有无数窸窣的声音。她凝视仔细一辨，这脚步声得有四五十人，尽管在桃林深处，相隔百步，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杀气。这杀气让她本能地想起那晚的黑衣人，心头恨意大增。双手自腰间一摸，拿出一包药粉，放在鼻下闻了闻，向四周看了看，辨清风的方位，便把药粉放在掌心，伸到风口，那药粉轻飘飘的，自是随风而去了。她慢慢走到几具尸体前，冷冷看了一眼，他们双目圆瞪，显然死时惊慌万分。楚幻儿双眼一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双掌交叉自他们面前轻轻一拂，便转身离去。
半盏茶的功夫，那些黑衣人已走到了尸体前，查看了同伴的尸身，知道对方刀法极快，不禁面面相觑，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环顾四周，未发现旁人的影子，当下便背靠背站在一起，凝神细听。风声过处，有桃树轻轻随风摇摆，上面的的雨滴簌簌而下，落到了黑衣人的身上。他们原本都是穿着斗笠的，可眼见雨过天睛，便弃了斗笠。在全神惯注之时猛地被雨滴一击，不觉吓了一跳。仔细一辨原来是雨滴，又觉得好笑。
正在这时，空气中飘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香味，似是桃花的香。他们原本是处在桃林里，闻到桃花的香味原本不足为奇。随着风的方向，有几颗小青杏轻轻落到了那几具尸体的身上，黑衣人闻得声响，紧张地低头去看，一看之下，不觉大奇，那尸体上竟敷上了一层冰，那几颗小青杏竟然被裹到了冰里。
这四月的天气，无论如何也是不该结冰的。这是怎么回事？有几个黑衣人正要上前查看，只听有一人道：“怎么……怎么这么冷？”说着，牙齿打起颤来。
“是啊，好……好冷啊！”
“怎么……怎么回事啊？”
“啊，我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
“啊，我……我也是……”
“大家不要慌，快，快运功抵御寒气。”一个领头的黑衣人边说边坐下来开始运功。
一阵慌乱后刚刚坐下，桃林深处便有一片针雨袭来，坐下的众人根本没有抵抗能力，中针而倒，仅有几个方位比较好的人，没有倒下。
楚幻儿轻轻走出桃林，看着没有倒下的几个黑衣人，冷笑道：“不用白费功夫了，这毒会顺着你的血液，一路结冰，到了最后你会变成一具冰尸。”
“毒？你……怎么对我们下的毒？”那个领头人惊道。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我来问你，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有何贵干？”
领头人硬气得很，冷哼一声道：“哼，我们素昧平生，你一出手便伤了我兄弟的性命，你如此心肠，我们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既如此，你要杀便杀，何须多问！”
楚幻儿欢快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这毒不只会让人全身结冰，还会让人感觉到火焚的滋味。在这冰火两重天之中还有百爪挠心的乐趣呢。你运功越快，这毒便流得越快。此刻，你应该能感受到有无数的虫子在啃着你的骨头吧……”
“你好歹毒……”黑衣人痛苦地叫出声来。
“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只要说出来，我可以马上给你们解药。”楚幻儿在引诱他们。
“兄弟们，莫忘了咱们当初许下的誓言，今生今世，决不判主。”黑衣人咬着牙，极力忍受着痛苦，但神情与语气却是那般的决绝。
“誓死效忠，绝不叛主！”还没倒下的黑衣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这喊声异常地凄厉、坚决。
楚幻儿冷冷地看着，恨声道：“好忠心的奴才。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否抵得过我的千年寒冰 毒？”
所有的黑衣人都紧咬着牙，任凭那刺骨的寒，灸心的热，蚀心的痒在体内一遍遍地流过，一声不再吭。桃林里静得厉害，一丝呻吟声都没有。
楚幻儿不觉有些佩服他们。这样蚀骨的痛苦都能忍受，可见定力非凡。
有几个黑衣人七窍流血而死，剩下的人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可见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楚幻儿一阵心惊，有些于心不忍，取出一包药粉，走到领头人面前，伸手在他面上一抚，那人身子抖了几抖，慢慢地双目变得迷离。
“你，是为司徒府而来？”楚幻儿蹲到他身旁，凑到他耳边悄声说。
那人呆呆看着远方，听楚幻儿问话，思考了半天，才用力点点头。楚幻儿瞬间警觉。连声问：“谁派你们来的？你的主人是谁？”
“主……主人。”黑衣人没有意识地回答。
“主人是谁？”楚幻儿厉声问。
“香……香……”他的表情很痛苦，拼命地想管住自己，可某些东西似乎又不受控制。
“香什么？”楚幻儿猛地抓起他的衣领，急声问。
“香……你休想……啊……”那黑衣人忽然醒悟过来，右手猛地抽出一柄短刀，直直插进了自己的心窝。
楚幻儿没有防备，吃了一惊，再看那黑衣人，嘴角竟然带着几份笑意，静静地倒下了。
他做到了，誓死效忠，决不判主！
那药物本已迷惑了他的心智，可一问到主人，他竟然奇迹地清醒了过来，这个主人，在他心中该是多么的至高无尚。
这个人，到底是谁？香？香什么？
楚幻儿有些愣住了，她心头是有一丝愧疚的。这些人毕竟是因她而死，可是，爹的死，娘的死，溶哥哥的死，司徒府上下几百口性命又算到谁的头上？
她不可以心软，她得狠下心！
正想着，只见前方银光一闪，楚幻儿下意识地知道肯定是暗器。身子本能地往后一仰，冷光从她鼻尖上划过。直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数十只菱形飞镖已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好高明的暗器手法！楚幻儿心中赞叹。她凌空而起，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过后，双掌齐出，十几枚银针从指缝中射出。她的银针不是射向哪个人，而是射向飞镖。银针与飞镖撞到一些，发出“铮”地一声响，双双落地。
“什么人？出来！”楚幻儿手握长剑，厉声吼道；
忽听林中一阵风紧，地上的树叶瞬间聚集在一起，像一股利剑一样朝她袭来。她急忙转身避过。又听四面八方响起刺耳的大笑声，那声音在头顶环绕，震得人耳朵生疼。楚幻儿心中大惊，知道此人身手在自己之上。莫非，是他们口中的主人？正犹豫间，只见有个人影似闪电一般掠到她身旁，她刚想动手，却闻到了一阵竹叶的清香味。好熟悉的味道！楚幻儿停了下来。
“快走！”来人在她耳畔低声道。
“什么？为什么？”楚幻儿反问。
“再不走，你就死了！”来人冷冷地说。
楚幻儿纵然害怕，却也着实生气。心中恼道：看来，这个人真是巴不得我早死。
“走！”来人不待她分辩，一把揪着她的衣领，轻身一跃，出了桃林。
楚幻儿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地刮过，她把头埋在他宽大的袍子里，感受着这飞一般的速度。她知道玉枫林武功很高，可没想到高到这么离谱。这样的轻功怕是她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我们去哪？”楚幻儿小声问；
“人多的地方。”玉枫林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弱。
“那人是谁啊？”
“不知道！”
“不认识？那你跑什么？”
“……”
“你也不是他的对手吗？”
“……”
“你下回杀人能不能换个方法，从中间劈开你不嫌累吗？”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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